李斯曾拜荀子为师,通晓儒家礼制,交给他来操办此事,本应万无一失。
但转念一想,这些年大小要务几乎全都压在李斯肩上,此人早已疲于奔命。
这次不过是修订礼法,并非当务之急,何必再添重担?
难得一次体恤之心,嬴政决定暂且饶过李斯,留些气力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变局。
既然不用李斯,那么同出荀门的张苍,便自然而然进入了他的考量范围。
张苍虽出身儒门,但与淳于越之流的儒生显然不是一路人。
这些时日,嬴政暗中留意张苍的言行举止,渐渐看出此人与其师兄李斯颇为相似——
心中有尺度,却不拘泥于死理。
眼下他是儒家弟子不假,可若形势所需,让他如李斯一般背离儒门、转投法家,想必也不会有多少心理负担。
更难得的是,张苍为人圆融,察言观色极是敏锐,办起事来更是干脆利落、井井有条。
这几样加在一起,此子倒真有些当年李斯的影子,堪为可用之器。
想到此处,嬴政便有意磨砺他一番,如同当年亲自压担子给李斯那样,好叫他在重责之下迅速成长。
于是他目光一转,落在张苍身上,开口道:
“如今四海归一,周室旧礼已不合时宜。”
“你便以周朝典制、六国遗俗,再参酌我大秦现行之法,”
“为朕重新拟定一套礼乐规制,务求彰显今日大一统之气象。”
“此事交由你来主持,可有异议?”
张苍正静立一旁,忽被点名委以重任,心头微震,随即稳住心神,立即躬身应声:
“臣,领命!”
虽说这差事来得突然,但细想之下也并非难事。
毕竟自幼习儒,对周礼本就熟稔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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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毫不犹豫接下重任,嬴政微微点头,神色略露赞许,随即抬眼望向天幕。
殿中群臣百官见状,虽略有讶异,却无人多言。
自始皇登基以来,政令皆出其口,谁敢违逆?
至于诸子百家的博士们,本就不靠礼乐吃饭,自然也无甚意见。
要改便改,何足挂齿?
真正会对此举激烈反对的,唯有淳于越等守旧儒生。
可他们此刻并不在宫中,纵有千般不满,也无从进言。
待日后消息传开,木已成舟,再想阻拦也为时晚矣。
这一招,实则是嬴政抢先一步,打乱了儒门老派的阵脚。
而天下黎民百姓,在天幕上听闻墨家意图废除周礼之事,反应亦十分平淡。
原因无他——他们根本不知“周礼”为何物。
那套繁复规矩,原是为天子、诸侯、卿大夫所设,与庶民无关。
平头百姓终年劳作,哪曾见过庙堂之上的仪轨?
不过经由天幕讲解,百姓也算明白了几分:
所谓周礼,不过是一套划分尊卑、明定贵贱的规矩,而墨家想将其推翻,
让平民也能在礼制面前与权贵平起平坐。
墨家此举,本是出于为民请命之心,志向不可谓不远大。
可自春秋以降,百姓低头太久,脊梁早已弯惯。
即便天幕屡次潜移默化地唤醒民心,
也只能让他们稍稍抬起头来,看一看那高远的天空。
唯有等到有人挺身而出,喊出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并以一个王朝的倾覆为代价,彻底砸碎旧秩序,
庶民的骨气才能真正立起来。
在此之前,当他们听说墨家要废除周礼、使黔首与贵胄平等时,
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不安,甚至隐隐感到惶恐。
习惯了低眉顺眼的人,突然被告知可以与高堂之上者并肩而立,
反倒不知如何站立了。
当太子扶苏说出想要废除周礼,除了以利诱之,便只剩下胁迫始皇与太子本身这条路可走时,天下黎民无不心惊胆战。
他们所求不多,不过是能活下去,有饭吃,有衣穿,安稳度日罢了。
只要始皇或太子能让他们过上这样简单的生活,便已足够感恩戴德。
至于和贵族官卿在礼乐制度上平起平坐?他们从未奢望。
只因他们不愿沦为刀下亡魂,自始至终,所图不过一个“生”字。
话罢非乐之说,太子扶苏给了相里季片刻默然思索的余地。
继而缓缓开口:“既论完非乐,接下来谈谈明鬼。”
“所谓明鬼,便是要承认鬼神实有,并加以敬重,不可轻言虚无。”
“单看此点,本无瑕疵。”
“可若将其与墨家另一主张‘非命’并列审视。”
“则二者显然彼此抵牾,难以共立。”
“盖因‘非命’否定了冥冥之中有所谓定数天意的存在。”
“既然连命运安排皆视为妄谈,又怎会独尊鬼神之说,还要求世人敬奉无形之灵?”
“命运与鬼神,同属幽渺难测之物。”
“取其一而弃其二,岂非自相矛盾,如何令人心服?”
听到太子指出“明鬼”与“非命”之间的冲突,相里季顿时精神一振。
此类诘问,前人早已提过,历代墨家巨子及先贤亦曾详加回应。
只需援引旧说,便可从容作答。
“墨家所以倡‘非命’,正因坚信人力可改天命,世间万事皆赖人为而成!”
“纵使出身寒微,身为庶民,也不意味着终生困于泥涂!”
“哪怕眼下潦倒失意,也并非注定一世不得翻身!”
“但凡肯奋起改变,付出几分心力,便会收获几分转机!”
“这变化的幅度,全凭个人志向、毅力与实干而定。”
“何须假托什么天意宿命?”
“难道我今日食几碗粟,饮几瓢水,耕几垄田,皆是命中注定,而非由我自主抉择?”
“若果真如此,人岂不成了命运牵线的木偶,哪里还有立于天地间的脊梁?”
“敢问殿下,您可愿承认自己不过是命运摆布的一具傀儡?”
相里季目光如炬,直视对面的太子,厉声质问。
太子扶苏自然摇头否认——他先前既认同墨家“非命”之说,此刻更不可能转而信奉宿命之论。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受制于无形之力,更不屑做那任人操控的傀儡。
见太子未对“非命”提出异议,相里季微微颔首,略带满意。
随即继续陈词:“墨家之所以反对宿命,是因为我们相信,人的命运握于己手,不在苍茫莫测的天意之中。”
“但鬼神,当真也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吗?”
“世间判断鬼神是否存在,必依众人耳闻目见为据。”
“若有切实之人听其声、睹其形,便可断言其存在。”
“若无人亲历,则可言其无。”
“然而普天之下,声称见鬼闻神者,数不胜数,又怎能一口咬定鬼神不存在?”
“倘若说众人所见各异,便不足采信。”
“若以众人亲见亲闻的鬼神之事为例,难道还不足以让人信服吗?”
“殿下博览群书,当知周代《春秋》所载:周宣王冤杀大臣杜伯,后杜伯化为厉鬼复仇。
那日宣王会合诸侯于圃田狩猎,忽见杜伯驾白马素车而来,身着朱衣,手持赤弓,紧追其后。
飞箭离弦,直贯宣王心口。”
“一击之下,脊骨断裂,宣王伏于弓囊而亡。”
“当时随行的周人都亲眼得见,远近之人也都亲耳听闻。
此事后来被郑重记入周室《春秋》,成为君主训诫臣属、父亲警醒子孙的明鉴。”
“既有史册为凭,又有万目共睹、万耳共闻之实,难道还容得下对鬼神存否的怀疑吗?”
“再看燕国《春秋》所录:燕简公无故诛杀忠臣庄子仪,数日后,庄子仪魂魄执红木之杖,现身殿前,击毙简公于车中。”
“那一幕,随从的燕人无不目睹,乡野百姓亦皆听闻。
真相昭然,何须赘言?”
“如此记载在册,人人得见,处处传扬,鬼神之实岂可否认?”
“又如宋国《春秋》所记:宋文君鲍在位时,臣子观辜因祭祀失礼,触怒神明。
厉神附体于祝史,当众将观辜击杀于祭坛之上。”
“当时在场的宋国之人,无论亲历还是远闻,无人不知此事始末。”
“白纸黑字,流传至今,这般显赫灵异,难道还不足以使人信服鬼神之存在?”
“齐国《春秋》同样有载:齐庄君时,王里国与中里徼争讼三年,官府难断是非。
二人遂至社庙盟誓以证清白。
谁知中里徼尚未读完誓词,那只用于祭祀的死羊竟猛然跃起,撞断其腿;接着祧神现身,当场将其诛杀于神前。”
“此等奇事,齐国上下亲眼所见者无数,传闻所及者更是遍布四方。”
“既然典籍具在,事实确凿,我们又怎能对鬼神之实心存疑虑?”
“更不必说,太子先祖秦穆公,曾在正午时分于宗庙亲见一位神人——人身鸟形,白衣黑冠,面容方正,名曰句芒。
此神亲赐穆公十九载阳寿,使秦国国运昌隆,子孙绵延,社稷稳固。”
“此事在秦地早已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若殿下不信他国史书所记,莫非连本国世代相传的实录也不肯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