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嬴政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宽慰自己:
反正太子此前已将诸多秘而不宣的兵家要术悉数公开于天下,
如今再多一项震动朝野的墨家新说,也不过是再掀一层波澜罢了。
甚至其中还囊括了集古今兵法精要之大成的《兵家四势八略三十六策》!
这可是足以撼动大秦根基、动摇国本的惊世之物!
如此致命的内容,太子扶苏早已通过天幕昭告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如今再多传一道新墨家学说,也不过是再掀一场风雨罢了。
既然已至此,何不再进一步?该说就说,该讲就讲。
只要他一日尚在,大秦便绝不会倾覆!
相较于对太子又敬又惧的秦始皇嬴政,墨家博士相里季等人,则是满心振奋、满怀热望地端坐于席位之上。
手中紧握笔砚与竹简,只待太子开口,便立刻将每一字每一句悉数记录,生怕遗漏半分。
而不仅仅是宫中这几人如此专注。
在咸阳城内,属于相里氏一脉的墨者弟子;远在旧齐地的相夫氏一支墨门后学;还有散居原楚境的邓陵氏一派墨者传人,皆是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不只是天幕上那个“相里季”因太子扶苏颠覆旧有墨家理念而陷入迷惘。
现实中,三支墨家传人同样因这一番言论而心生困惑、信念动摇。
此刻,他们无不迫切期盼着——能有一套全新的、能够被所有墨者共同信奉与追随的思想体系,成为墨家未来的灵魂支柱与精神归依。
不止墨家三派如此,就连张良,以及六国残余贵族中的诸多智谋之士,也在暗中铺开竹简,准备逐字抄录太子接下来所言。
尽管张良等六国遗贵极为憎恶太子扶苏,这份憎恨之深,甚至一度超越了他们对覆灭故国的暴君——始皇帝的仇恨。
但憎恶归憎恶,他们也无法否认,太子扶苏之才智,实乃旷世罕见,远非常人可比。
而这样一位聪颖卓绝之人所提出的主张,即便名为“立教”,其背后或许蕴含着极强的实践价值,值得细细揣摩、借鉴乃至效仿。
没错,在这些六国遗贵眼中,太子扶苏所阐述的新墨思想,本质上就是一套“革命”的理论纲领。
毕竟,若真有人依此行事,未必不能另立新朝,甚至让最底层的黎民百姓登上昔日君王之位。
在他们看来,若这都不算“革命”之道,那世间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变革之术?
倘若他们能深入研究、汲取其中精髓,或许真有机会借此推翻秦国统治,驱逐暴君始皇,复兴故国山河。
想到这里,不少六国遗贵竟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眉宇间浮现出久违的希冀之色。
与此同时,他们看向天幕中那位太子的目光,也难得地少了些敌意,多了几分认可。
就在万众瞩目、群情期待之中,天幕上的太子扶苏终于缓缓启唇,道出他心中所悟的新墨之道。
太子扶苏略作沉吟,整理思绪后,望着神情炽热的相里季说道:“孤所参悟的新墨宗旨,可用一句话概括。”
“即:墨家三派合而为一,复分为二,曰墨天,曰墨人。”
相里季低声反复咀嚼这句话:“墨家三派合而为一,复分为二,曰墨天,曰墨人……”
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向太子问道:“三派合一,我尚能领会。”
“应是指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三大支系的墨者,重新归于一体,恢复昔日墨家统一之格局。”
“可这‘复分为二’,又如何理解?结合后文‘分为墨天与墨人’来看,似乎是将合并后的墨家再度拆分为两支。”
“一支名墨天,一支名墨人。”
“但我仍不解——若最终仍要再分,那先前的合一又有何意义?”
“更何况,为何非要划分出‘墨天’与‘墨人’两个分支?”
“难道墨家不能始终维持一个整体吗?”
“难道正是因为殿下所参悟的新墨家理念中,包含着两种相互冲突、难以共存的思想倾向,才导致墨家再度分化为墨天与墨人两支?”
看着面露困惑的相里季,太子扶苏缓缓答道:“之所以出现墨天与墨人之分,并非出于门户之争,而是我察觉到墨家思想本身蕴含着两条截然不同的前行之路。”
“于是,我便依此二途,将墨家划分为两脉:一为墨天,一为墨人。”
“所谓墨天,乃是专注于探究天地万象、自然运行之理的学派。
他们不问政事,唯求格物致知,穷尽万物变化之机。”
“而所谓墨人,则是一群心怀大志之士——他们默默积蓄才能,潜藏锋芒,只为有朝一日能建立一个没有君主、没有权贵阶层、不分高低贵贱、人人皆可平等立身的理想之世。”
当太子说出最后一句时,秦王嬴政眉峰骤紧,心头猛然一震。
虽早有预料扶苏或将言出惊语,但此等言论仍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边界!
那专研天地至理的墨天一脉,尚可视为清谈玄思,无关社稷。
可这墨人一脉,竟以推翻君权、铲除贵族为志业,隐忍待发,伺机而起——这岂止是悖逆,简直是动摇国本!
如此学说,莫说是他嬴政无法容许,天下任何一位君主、任何一家卿族,都绝不可能任其存在!
因为墨人之所图,根本就是彻底颠覆现有的秩序,让庙堂崩塌、等级瓦解!
相较之下,秦王已是怒意暗涌,几乎要出言喝止;而相里季却早已俯身下拜,以最庄重的五体投地之礼,向扶苏深深叩首:“愿殿下开示于我!”
此刻的他,已不再将扶苏仅仅视作储君,而是如同面对墨翟先师般,满怀敬仰与虔诚。
见状,扶苏抬手虚扶,温声道:“季师不必如此,我自当倾囊相授,将心中所思,毫无保留告知于您。”
待相里季起身之后,扶苏继续说道:“先论墨天。
我在遍览墨门典籍之时,发现墨子与其他诸子百家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始终在尝试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去观察、分析并理解自然界种种现象背后的根源。”
“他并不满足于‘天命’或‘神意’这样的解释,而是执着地追问:风雨雷电、山川草木,其背后是否藏着某种独立于人心之外、恒常运转的法则?”
“一旦发现了这些法则,便立刻将其用于实践,造器便民,惠泽黎庶。”
“譬如,一块重达数百斤的巨石,若凭人力搬移,纵是壮年力士也难以为继。”
“然而墨子却发现,只要用一根长棍配合一个支点,即便是孩童也能轻易撬动它。”
“为何如此?其中藏着什么道理?”
“在反复试验中,墨子将支点靠近重物的一段称为‘本’,远离的一段称为‘标’。”
“最终得出结论:之所以省力,是因为‘本短标长’所致。”
“基于这一认知,他便设计出多种杠杆器具,专门用来搬运沉重之物。”
“再比如,即便能撬动巨石,若想将其高高吊起,依然极为吃力。”
“但墨子又发现,若使用绳索穿过滑轮(即古之所谓‘绳制’),便可大幅减轻提举之力。”
“这又是何故?其内在规律究竟为何?”
“他在研究过程中,将向上拉拽之力命名为‘挈’,将绳索自由垂落的状态称为‘收’。”
“进而指出:‘挈’之所以省力,正在于‘挈’与‘收’方向相反,形成对抗之势,从而分散了重力。”
“若想省力又便捷地搬运重物,未必非得依靠斜坡。
用绳索配合滑轮来升降物件,同样可行。”
“墨子便依据提举之力可借器械减轻的原理,创制出多种绳引装置,专用于挪动那些笨重庞然之物。”
“再譬如,墨子曾观察到,光线穿过小孔时,如同箭矢射出一般笔直前行——这说明光沿直线传播。”
“从物体上方透过的光,会落在墙壁下方;而自下部穿入的光,则映照于墙上高处。”
“人的脚在低处,遮挡了下方的光线,因此脚的影子投在墙的上端;头居高位,挡住上部之光,故头部的影反倒出现在墙的底部。”
“可以说,天地之间无数自然万象背后的道理,大多被墨子一一洞察、归纳而出。”
“并且,他还将这些隐藏在现象之后的法则加以运用,造出各式器物,最终惠及黎民百姓。”
“然而,比起整个浩瀚的天地万物,墨子至今所发现、研究并阐明的道理,仍显得微不足道。”
“说是沧海中的一粒沙也不为过。
尚有太多太多自然现象的根源与规律,仍是未知之谜。”
“比如,天究竟有多高?地到底有多深?是否能用某种方法精确测量,而非仅以‘九重’‘万仞’这类虚渺之辞形容?”
“又如,天下疆域究竟广袤几何?能否通过实际推算得出确切范围,而不是靠‘无垠’‘八荒’这样的词敷衍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