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果真如此么?”
话音落下,他也如法炮制,双臂平举,同时松手。
结果却令众人愕然——
墨砚与玉佩,几乎是同一瞬触地。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二者下落太快,纵使在场皆为明察秋毫之士,也难以分辨先后。
道家博士这才徐徐开口:
“显然,那方墨砚与玉佩虽大小不同、轻重不一,却几乎是同一瞬触地,并无先后之别。”
此言一出,方才那位阴阳家的博士立刻摆手否定,神情笃定地反驳道:
“不可能没有先后。
依理而言,必是较重的墨砚先落地才对。”
“只是下落距离太近,两物坠落之势又极疾,才让人误以为它们同时着地。”
“若换一处更高的所在,再将这墨砚与玉佩一同抛下,结果定然不同——重者必先及地。”
话音未落,他便四下张望,似在寻觅一处足够高耸的位置来验证其说。
很快,他目光锁定宫殿上方的围栏,随即朝身旁一名内侍招手示意。
那内侍迟疑上前,博士便拾起地上尚未碎裂的玉佩,又取了案上墨砚,尽数交予其手,命他登至宫阁栏边,从高处同时投下二物。
因观看天幕之故,始皇嬴政与众文武皆列席于殿外广场,设案而坐。
四周宫阙高踞其上,俯瞰之下,犹如中央地面陷落,高低相距约五至十丈。
内侍捧物在手,面露踌躇,转头望向赵高,似在请示是否应从命行事。
赵高悄然窥视始皇帝神色,见其眉宇间隐含兴致,便不动声色地向内侍递了个眼色。
内侍会意,立即持物快步登上宫楼。
待其立于栏杆之后,双臂伸出,准备释放手中之物时,那名阴阳家博士昂然开口:
“这一回,必定是那沉实厚重的墨砚率先触地!”
话音甫落,他一声令下,内侍双手齐松,玉佩与墨砚顿时自高空坠落。
这一次,尽管两物仍疾速下落,但因起始高度增加,下坠时间终究比先前略长些许。
秦王嬴政、群臣以及诸子百家的博士们,总算得以清晰目睹整个下落过程。
然而结果却再度令人愕然:玉佩与墨砚几乎不分先后地落在地面。
单凭肉眼观察,竟难以分辨谁先谁后。
此时,早前曾提出质疑的道家博士微微一笑,缓声道:
“如今可曾信服?即便形制有异、轻重不等,只要同高同释,墨砚与玉佩依旧能同时落地。”
他曾入山采药,亲眼见过两块大小各异的山石从同一崖壁滚落,最终几乎同步坠入潭中。
彼时他不解其理,也未曾深究缘由。
但他清楚一点:那位阴阳家所言“重物落得快,轻物落得慢”,并不成立。
此刻被事实驳倒的阴阳家博士怔立当场,满心不服,却又无法驳斥眼前所见。
良久,他终于转向道家博士,皱眉发问:
“可先前以巾帕与玉佩同高齐掷,为何玉佩先至,巾帕迟迟方落?”
道家博士闻言摇头:
“我亦不知其所以然。
唯因昔日曾见相似景象,故敢质疑罢了。”
众博士面面相觑,望着地上并置的玉佩与墨砚,心头皆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按常情常理,同高同放之物,重者当速落,轻者当缓降。
正如最初试验中的玉佩与巾帕,又如秋日里徐徐飘零的枯叶,皆合乎此理。
可眼下偏偏出现了一桩悖于常识之象——
那是两件看似轻重不一、大小各异的物件,即便材质不同,却在同一高度释放时,几乎不分先后地触地落地!
可这反常一幕刚过,一群百家博士顿时热血沸腾起来——越古怪,便越有玄机!
正因不合常理,才更可能藏着天地间未曾揭示的至理!
若能参透其中奥秘,或许便可开宗立派,与先贤诸子并列于史册之上!
彼时之世,诸子百家正是最富探索之心、最不甘于未知的一群人。
凡所不解,必欲穷究其理;凡所未见,必思探明其源。
如今这般违背直觉的现象,自然如烈火遇风,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求知之焰。
当即便有一名博士挺身而出,朗声道:
“依我之见,关键在于材质!同质之物,无论轻重,皆同时着地;异质之物,则落时有先后。”
“譬如玉佩与墨砚,皆属石类,故而齐落;而巾帕属布,玉佩属石,本质不同,自然一先一后。”
话音未落,另一博士已摇头驳斥:
“非也非也!症结应在重量!”
“凡物若在某一重量之下,轻者缓落,重者疾坠;然一旦超过此限,纵然材质迥异,亦会同时触地!”
尚未等前一人回应,又有人出言另立新说。
转瞬之间,诸博士各执己见,争论四起,彼此辩难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幕,看得秦始皇嬴政与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诚然,那两物同高同落之事,确乎违背日常经验。
可不过区区小事,何至于令这些饱学之士争得面红耳赤?
值得如此深究吗?
就算弄清缘由,又能如何?
至少他们眼中,并未看出其中有何大用。
但为不扰天幕演象之序,嬴政终是出声制止,命诸博士暂息争论。
若有志探究太子扶苏所提诸问之根由,待天幕消散后,各自潜心钻研便是。
众博士虽意犹未尽,唇枪舌剑未分胜负,却也只能拱手应诺,暗自盘算待会儿如何以实证验己说。
若所思为真,来日天幕再现之时,定要让其余百家颜面扫地!
相里季听罢扶苏对墨天一脉所寄之望,久久怔立,神情恍惚,继而低声喃喃:
“殿下所言那些天地万象,以及尚未提及的万千自然之变……”
“它们生发之由,背后所藏的玄妙法则,当真能为人所解吗?”
墨家固然尚技重研,可太子所指之境,光是听闻便觉遥不可及。
他实在难信,自己这一代,乃至未来墨天门徒,竟能从中窥得一二真谛。
扶苏却神色坚定,重重点头:“一定可以!”
“即便我们这一代未能穷尽其理,还有后人继续前行。”
“子孙相继,世代不辍,只要方向明确,探索不止……”
“孤深信,终有一日,我们或我们的后人,必将叩开真理之门。”
言至此处,他微微一笑,望向相里季道:“况且,诸如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类问题,孤眼下虽未参透……”
“不过,鸟儿能腾空翱翔,而人却无法离地升空,若想实现飞行,又该从何入手?这些问题,孤已有些思量,只是尚未付诸实证。”
“待到下半年随季师研习墨家工巧之术时,再与季师及诸位墨门弟子一同尝试验证,也为时不晚。”
相里季还未开口回应,一旁的秦王嬴政已难掩惊愕,脱口而出:“你能飞?你竟能让人凌空而起?莫非你已掌握了腾云驾雾的法门?”
嬴政接连三问,语气震颤,盖因“飞行”二字,向来只属传说中仙真才可企及之事。
凡人岂敢妄想御风而行、踏空而游?
怎料太子扶苏竟似已触及此等玄妙之境?
莫非他曾遇仙人点化?
可转念一想,却又觉荒谬——若真有仙者现身于扶苏身边,他身为君王,布下锐士禁卫昼夜轮守,怎会毫无察觉?
但旋即他又自我宽慰:既为神仙,隐匿行迹自是寻常。
若连他都瞒不过,那还算什么超凡入圣之辈?
扶苏见父王神色惊疑,便知其思绪已飘远,连忙解释道:“儿臣自身不能飞翔,也无法使人凭空腾跃。”
“但若借助匠作之技,仿照飞鸟之形,打造一副巨大的羽翼,或许真能让人体短暂离地而起。”
“即便如此,恐怕也飞不远、升不高,受限极多。”
“倘若父王有兴趣,待将来试验之时,大可亲临现场观览。”
听罢此言,嬴政这才渐渐平复心绪,微微颔首,答应日后果真试行飞行之术时,定当前来亲眼见证。
毕竟纵然贵为天下之主,他也从未尝过腾身云霄、俯瞰山河的滋味。
这一番插话,也让原本满腹疑问的相里季暂且按下心中好奇。
既然太子已有构想,不如留待半年后共同实践时再细细探问。
更何况,听闻扶苏对飞行之法已有头绪,他对这位储君所提出的种种难题,反倒生出了几分信心。
若连人力飞天这般近乎神话之事皆可探究,那么未来墨门子弟未必不能揭开天穹之高、大地之深的奥秘。
安抚完父王后,扶苏转向相里季,郑重总结道:“孤对墨家‘墨天’一脉的期许,便是穷尽世人之智,追索天地万象背后的本源真相。”
“洞察万物运行之规律,掌握其理,运用其法。”
“终有一日,以凡人之力、人间之智,逼近古籍所载仙神之能——或可御风而行,潜渊入海;或能呼风唤雨,瞬息千里!”
“而后,将这些曾专属神明的权能,化为利民济世之力,普惠黎庶苍生。”
“季师,如此一说,可否明晰墨天一派未来的使命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