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扶苏不可能真正执掌墨家，但这份象征至高荣誉的称号，必须授予于他。
唯有如此，方不负他对墨门的深远贡献！
听到这话，太子扶苏连忙摆手：“钜子之名万万不敢当，孤不过略陈浅见罢了。”
“况且这些想法是否切实可行，还需季师带回门中，与众位同道反复推敲、审慎决断。”
相里季郑重颔首：“自当如此。
回去后，我必与我相里氏一脉的钜子深入商议。”
“该调整之处，在陛下与殿下的治世之下，我们也绝不固守陈规。”
他口中所说的，正是墨门中人以往过于效忠本派钜子、甚于君王的现象。
见此情景，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皆微微一笑，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
在秦国的统治之下，自然无法接受墨家弟子对墨家钜子的忠心超过对秦王本身的效忠。
而如今墨家愿意调整这一点，那未来秦国也自然能更放心地任用墨家之人。
至于日后可能从墨家中分化而出的“墨人”一脉是否会起兵反秦，这件事却被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其一，即便将来真有墨人派别图谋不轨，那也是遥不可及的事，不知要等到多少年后。
至少在嬴政执掌天下之时，乃至将来扶苏继承大统之后，这样的变故绝无可能发生。
其二，此前讨论叛乱之事时便已讲明：
若想掀翻朝廷，必须等到秦国百姓普遍怨声载道、生活困苦、民情激愤、饥寒交迫、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甚至出现易子而食这般人间惨象。
唯有到了那种境地，墨人一派才有可能揭竿而起，并且成功的几率也会大大增加。
倘若未来的君主真的把国家治理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即使最终被墨人推翻了政权，嬴政与扶苏也觉得无可厚非。
毕竟，总不能指望百姓在走投无路、生不如死之际，仍俯首帖耳、束手待毙吧？
虽说嬴政内心或许希望万民顺从到极致，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终究不现实。
因此他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在他为王期间，墨家能够听命行事，便已足够。
至此，墨家学者相里季针对太子扶苏关于墨家学说理解的考核，也正式告一段落。
但这仅是扶苏上半年的学业总结，下半年他还需继续跟随墨门弟子深入学习“墨技”，即手工匠作之艺。
毕竟，光懂得墨家的思想理念，尚不足以称为真正的墨者。
唯有同时精通实际技艺，方能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墨家传人。
当然，以太子的身份，本无需真正成为墨门中人。
然而他年纪尚轻，在不影响主业的前提下，多学些本领终归有益。
所谓技多不压身，掌握更多本事总是没错的。
更何况，在系统学习了墨家理论之后，扶苏脑中涌现了不少奇思妙想，而这些构想唯有依靠匠术才能实现。
虽然他随时可以召墨门工匠代为操办，但亲自动手本身也是一种乐趣与历练。
于是自下半年起，扶苏便一边随相里季修习工艺技法，一边着手尝试实现自己心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比如——飞天之梦！
起初，他命人打造了一对仿照鸟类形态的翅膀，固定于人体背部，再靠双臂上下摆动带动翅翼扇动。
意图借此助人腾空而起，翱翔天际。
可惜这一设想很快宣告失败：试验者在地上扑腾了将近半个时辰，累得手臂酸软、气喘吁吁，却连离地半尺都未能做到。
反复思索后，扶苏推测或许是因人在地面无法借力于风势所致。
于是他转而让人带着这对翅膀，从高台边缘跃下，以模拟空中环境。
当然，为了避免无谓伤亡，参与试验者皆选自咸阳城中的死囚或重罪犯人。
并且，为了最大程度保障安全，扶苏还下令在宫殿下方铺设一张长达百米、宽幅相当的巨网。
如此一来，即便飞行未果，坠落之人也能被稳稳接住，不至于当场殒命。
毕竟，若每次试飞都要搭上一条性命，哪怕咸阳牢狱再多囚徒，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更不用提农家那边的“尝百草”试验，也持续需要死囚和重刑犯来充当试药之人。
这样一来，死囚与重犯在某种程度上，反倒成了紧缺的资源。
当然，参与农家的试药，或是投身于飞行试验，并非全然只有风险。
只要能在这些尝试中活下来，不论试药还是跳楼飞行，所犯之罪都会相应减轻几分。
若是命足够硬，原本该砍头的，也可能转为轻判，甚至彻底脱罪释放，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不过，这种机会只留给那些并非穷凶极恶、实因时势所迫或情有可原才落得牢狱之灾的人。
至于真正罪行滔天之辈，太子扶苏的心思很明确——活着就去服劳役，直到油尽灯枯；若直接处决，反倒可惜了这副能出力的身子。
毕竟，哪怕多搬几块砖、多修一段墙，也算物尽其用。
然而，太子扶苏曾让人绑上翅膀从高台跃下的飞天构想，终究还是失败了。
人在急速下坠之时，根本无法镇定心神，更别提协调双臂扇动翅翼。
因此他得出结论：若真要腾空而起，靠人力拍打翅膀这条路走不通。
于是，他再次着手改进飞行器具。
这一回，他不再追求振翅动作，而是设计出一副长约一丈、呈细长三角状的滑翔之翼。
骨架以柔韧细竹搭成，外层密缝不透风的整张羊皮，确保气流难以穿透。
接着，在翼面中央固定数十斤重的配物，模拟人体重量。
随后命一名壮士托举这副羊皮巨翼，自离宫殿边缘数十步远处全力奔出。
待冲至宫阁栏杆尽头，猛然松手释放。
那羊皮三角翼并未直坠地面，反而向前滑行二十余丈才缓缓落地。
紧接着，又让人投掷同等重量的实心沙袋，结果仅抛出不足十丈便落地。
由此可证，那羊皮之翼确曾在空中短暂滑翔。
器物初验成功，下一步便是真人试验。
但最初的样式并无可供抓握之处，人无法控制平衡。
为此，太子扶苏在翼下加设一道三角形横杆。
如此一来，试飞者便可双手紧握横杆，稳住自身。
可问题随之而来——人悬于翼下，全凭双臂支撑，一旦力竭，便会从半空跌落。
经与相里季等墨家子弟反复商议，最终在翼骨中部下方增设一张窄小吊床。
既能承托身体，避免脱力坠亡，也能使人平躺于翼下，与翼面保持平行姿态。
如此更契合风势，利于滑行。
装置完善后，太子扶苏从咸阳狱中选出一名待决死囚。
他携同相里季等墨者，带领这名囚犯前往上林苑内属太子六部管辖的宫苑群，特意挑选两座间距仅两三丈的楼阁。
原因在于，他察觉到这类狭道之间常生强风，正可借势助飞。
那囚犯站在距地五六丈高的廊台上，手握羊皮巨翼，望着前方已被拆去的栏杆缺口，深深吸气。
方才太子已亲口许诺：若此番能腾空滑行，死罪即免，改判重罪。
换言之，性命能否保住，全看这一跃。
“风起了——！”
最前方的墨家弟子望着狂风中猎猎作响的风旗，猛地高声呼喊。
迎面扑来的强风刮在脸上，太子扶苏立刻沉声下令：“时机已到，迎着风全力冲出去！”
随着一声令下，那名死囚怒吼一声，扛起巨大的羊皮三角翼，拔腿向前猛冲。
当他跃出围栏的一瞬，猛烈的气流猛然托起那宽大的羊皮翅，连人带翼腾空而起，越升越高，渐行渐远。
见那人竟真的飞上了天，扶苏当即大喝：“备马！快牵马来，孤要立刻追上去！”
此刻他心中焦急，若不是年岁尚轻、未曾习骑，他真想亲自策马飞驰而去。
所幸众人反应迅速，在他喊话之后立即行动起来，章邯更是干脆将他抱起，共乘一骑，扬鞭疾驰而出。
相里季等墨家子弟也纷纷翻身上马紧随其后，一边奔驰一边激动地高喊：“飞起来了！真的飞上天了！”
那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加上空中缓缓滑行的奇异之物，瞬间吸引了太子六部所有人的目光。
然而可惜的是，当那身影向外飞行了五六十丈之后——
原本平稳滑翔的羊皮三角翼忽然失去控制，似乎遭遇变故，机身倾斜，开始急速下坠。
万幸落地之处是一片密林，硕大的翼面被枝干牢牢卡住，减缓了冲击，死囚并未当场殒命。
赶到现场的太子扶苏转身急呼：“医者何在？速来救人！”
唤完医官，他又急忙俯身问那死囚：“你现下如何？”
“可有哪里伤着？”
“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明飞得好好的，怎会突然坠落？”
一连串追问让那死囚有些发懵，但仍努力回应：“小人只觉脑袋发昏，其余并无大碍。”
“身上有些擦伤，但骨头应未伤着。”
“天上飞时一切正常，直到一阵横风吹来，把翅膀吹得歪斜，便再也撑不住，直直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