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把手机架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三脚架晃了两下,他赶紧用手扶稳。屏幕亮起,直播间人数跳到了九万八。
他清了清嗓子,没急着说话,先转身从竹筐里捧出一个陶碗。碗身粗粝,釉色青灰,底刻一道波纹,像是水痕。
“今儿这批货,是李阿婆前天夜里烧的。”他把碗举到镜头前,“她烧了四十年窑,手抖得厉害,可这碗,一窑出三个,全没裂。”
弹幕开始滚动。
“又是卖货?”
“你们村现在是不是天天直播?”
“城墙都能呼吸了,接下来是不是要飞?”
王二狗不恼,把碗轻轻放回筐里,转头指着东头那面墙:“你们还记得那堵墙吗?裂得像蜘蛛网。罗老师拿糯米灰浆一勺勺灌进去,补了半个月。现在呢?水泥段裂了三条缝,咱们这面墙,连雨都没渗进去。”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不是专家,讲不出大道理。我就知道,三个月前,我还蹲在村口偷挖石碑,想卖给收古董的换酒钱。那天罗老师抓住我,没报警,带我去窑厂,让我看李阿婆怎么和泥、拉坯、上釉。”
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是张导游证。
“这是我上个月考的证。赵老师一句句教我背解说词,罗老师教我看地脉走向。我以前连‘地脉’俩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弹幕慢了下来。
“所以你说我们搞表演?”他抬头,盯着屏幕,“我王二狗这辈子没被人当过人看,现在我巡山、护窑、带游客走古道,我敢说一句——我是个文化人。”
有人刷了条消息:“那你现在火了,是不是也要涨价?搞小吃街?收门票?”
王二狗咧了下嘴,没笑。
“怕啊。”他说,“怎么不怕?可更怕的是,十年后没人记得这土是谁挖的,这火是谁点的,这碗是谁传下来的。”
他弯腰,从树根旁抓起一撮红土,摊在掌心对着镜头:“这土,是赵老师带着四年级学生一筐筐筛的。烧窑的是李阿婆,包装的是我侄女,直播是我干的。你说这是买卖,我说这是命脉。哪一环断了,根就少一截。”
弹幕停了几秒,接着刷出一片“支持”。
“那你们图什么?”又一条问了出来,“这么累,图出名?图赚钱?”
王二狗刚要开口,身后传来脚步声。
罗令从墙角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桶刚搅好的灰浆,袖口沾着泥点。他没看镜头,径直走到王二狗身边,接过手机。
直播间人数跳过十万。
“图根还在。”他说。
弹幕瞬间炸开。
“罗老师说话了!”
“他终于露脸了!”
“刚才那句‘根还在’,能重放吗?”
罗令把手机转了个角度,让陶碗的纹路正对镜头。
“这道波纹,不是随便刻的。”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我在梦里见过。八百年前,有人也这样烧过陶,用同样的土,同样的火,同样的纹。”
他顿了顿。
“守物,更要守人。”
没人说话。连弹幕都静了几秒。
王二狗站在一旁,眼眶有点热。他没擦,只是悄悄挺直了腰。
罗令把手机还给他,转身走向工坊。路过老槐树时,他脚步微顿,手在树干上按了一下,像是确认什么。
王二狗重新举起手机,镜头扫过城墙、窑口、老槐树,最后落在远处——赵晓曼带着几个孩子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罗氏家训》的影印本,正一句句领读。
“你们听。”王二狗把手机转向那个方向。
风把声音送过来一点。
“……土可焚,火不熄;屋可塌,志不移……”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陶碗轻轻敲了三下。
当。
当。
当。
像古时开课的钟声。
直播间人数定格在十万三千。
弹幕缓缓滚动:“这不是直播。”
“这是活着的历史。”
王二狗深吸一口气,手指滑过屏幕,点了结束。
画面黑了。
他坐在石墩上,没动。手机屏幕暗着,映出他自己的脸,还有头顶那片青天。
远处,罗令推开工坊的门,放下灰浆桶,从怀里摸出那半块残玉。玉面微烫,像是刚被太阳晒过,可此刻天阴。
他没声张,只把玉贴在掌心,闭了眼。
梦来了。
山崖高耸,岩面如镜。先民赤脚踩在田里,弯腰插秧。他们的动作整齐,像在遵循某种节律。田埂不是直线,而是弯成弧形,一道接一道,如同星轨排列。
田中央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无字,只有一圈刻痕,像年轮。
他想走近,脚却动不了。
画面一转,稻穗低垂,谷粒泛着金属光泽。有人割下一把,放进陶罐。罐身纹路,正是今日直播里那个波纹。
然后是火。窑火冲天,陶罐在烈焰中变色,纹路一点点浮现。
最后,岩画暗去,只剩那圈刻痕在发光。
他猛地睁眼。
工坊里静得很。笔记本摊在桌上,他抽出一页,提笔写下:“种稻,非止于食,或为记天。”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山影沉沉,崖面模糊。
他没叫人,也没再翻笔记。只是把残玉塞回衣袋,手指在布料上按了按。
外面,王二狗已经扛着三脚架往家走,路过李阿婆的窑口时,顺手捡了块碎陶片揣进兜里。
赵晓曼收完课本,抬头看了眼天色,把最后一摞作业本塞进帆布包。
孩子们跑远了,笑声断在风里。
罗令站在窗边,没动。
他听见远处有狗叫,是巡逻队的信号。
今晚该巡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