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弥漫着血腥气的冰谷，陆沉带着阿雅和昏迷的岩罡，继续南行。
救助黑石部残众，不过顺手为之，却让他对雪原南部边缘的局势，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山北集。
这个名字如同一盏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灯火，指引着方向，也预示着即将踏入的，是一片更为复杂的泥潭。
接下来的路程，陆沉愈发谨慎。
他刻意放缓了速度，神识不再是蛮横地扫荡，而是化作无形的触须，以自身为中心，一丝一缕地探查着前方近百里的风吹草动。
他不仅在规避雪狼盟的巡逻队，更在记忆地形，分析气候，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天然险地或隐匿的窥伺点。
越往南，覆盖大地的冰雪明显变薄。
漆黑的岩石与冻土挣脱了纯白的束缚，顽强地裸露出来。
一些低矮耐寒的灌木丛，死死抓着石缝，为这苍茫死寂的白色世界，点缀上几抹倔强的墨绿。
空气中的灵气活跃了许多。
虽然依旧裹挟着北冥雪原特有的冰寒，但不再是一潭死水。
偶尔，在向阳的山坡，竟能看到未曾完全冻结的溪流，潺潺水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悦耳。
环境的变化，让阿雅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毕竟只是个少女，长久处于绝对的死寂与危机中，对心性的磨损极大。
此刻能看见生机，哪怕只是几丛灌木，也足以慰藉。
五日后，一条巨大的、东西走向的冰封裂谷，横亘在前方。
裂谷对面，地势陡然下陷，形成一片相对开阔的盆地。
盆地上空，肉眼可见稀薄的烟火气，与雪原纯粹的冰冷格格不入。
石猛口中的山北集，到了。
陆沉在裂谷边缘一处隐蔽的冰蚀洞穴内停下脚步。
他先将岩罡安顿妥当，随后指尖灵光连点，布下数层隐匿与防护禁制，将整个洞口的气息与外界彻底隔绝。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对阿雅郑重嘱咐。
“前方就是山北集，鱼龙混杂，深浅未知。”
“你留在此地照看岩罡队长，我独自前去探查。”
“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绝不可离开此地半步，更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们的踪迹。”
阿雅深知此行凶险，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厉寒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守好这里，等你回来。”
陆沉嗯了一声，取出些许灵石和那柄得自流寇的短刃交给她，又留下几道激发式的护身符箓。
准备妥当后，他身形一晃，整个人便融入了山壁的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滑下陡峭的冰壁，朝着对面的盆地潜行而去。
越过裂谷，空气中的杂质更多了。
寒风依旧，却少了刺骨的凛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人间烟火的驳杂。
灵气也变得混乱不堪，金木水火土，各种属性的灵力残留交织，证明此地修士往来之频繁。
陆沉心念微动，将自身修为的气息压制在筑基中期。
这个水准，在山北集这等边境之地，既不至于引人注目，也足够震慑宵小，不会被人当成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他换上一件普通的灰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面容，这才不疾不徐地走向盆地中心那片杂乱的建筑群。
所谓的山北集，根本没有城墙，更像是一个沿着山势和冰河故道野蛮生长起来的聚居点。
低矮的石屋、简陋的皮帐篷、甚至直接在冻土里挖出的地穴，毫无规律地挤在一起。
泥泞冰碴遍布的蜿蜒小路，勉强能称之为街道。
街道两旁，摆满了地摊，兽皮、矿石、药材、粗糙的法器，甚至还有些来自南方的胭脂水粉，五花八门。
形形色色的修士穿梭其中。
有身穿雪狼盟制式皮甲、趾高气扬的巡逻队。
有气息彪悍、满脸风霜的雪原遗民。
更有一些衣着各异、来自南方不同地域的散修。
汗味、牲口粪便味、劣质酒水味、药材矿石的怪味，混杂成一股粗粝而又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沉默然行走，神识散成千百缕，随着微风拂过每一个角落，窃听着那些零碎的交谈。
“……听说了么，黑石部又一支小队让人给端了？”
“嘘！找死啊你！雪狼盟的耳朵尖着呢，沾上‘反抗军’三个字，格杀勿论！”
“他娘的，雪晶矿又涨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南边万莽山最近有妖兽暴动，‘血手’佣兵团整个都折在里面了，一个没出来……”
“幽冥宗？没听过。不过最近是来了些生面孔，看人那眼神，阴森森的……”
信息庞杂，有用的不多。
陆沉自动过滤掉杂音，只将“雪狼盟”、“万莽山”、“幽冥宗”这几个词锁定为关键词。
他走到一个售卖地图和消息的摊位前，丢出几块下品灵石，换来一份标注了山北集周边地形和南下路径的兽皮地图。
摊主是个精瘦老头，收了灵石，多嘴一句：“客官面生，第一次来？要是想南下，最近可得当心，万莽山里的畜生不安分，独行客死路一条。最好找个向导，或者跟个大商队。”
陆沉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哦？哪些商队近期南下？”
老头朝集市西头一指：“喏，那边，驼队马行都在那扎堆。‘灰鸮商行’和‘黑风驼队’是最大的两家，常年跑南北线。不过嘛，价钱高，而且……嘿，带不带生人，得看人家心情。”
陆沉记下，道了声谢，转身朝西头走去。
驼马场尘土飞扬，牲口的嘶鸣与车夫的粗鲁吆喝混成一片。
几个大型商队正在装卸货物，四周护卫眼神警惕，手时刻不离兵器。
陆沉的目光一扫，便锁定了规模最大的两支。
一支打着灰色猫头鹰旗帜，成员衣着统一，队列整齐，应是灰鸮商行。
另一支则杂乱许多，护卫个个面露悍色，旗帜上是一股黑色旋风，想必就是黑风驼队。
他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神识边缘，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
那是一缕阴冷的死气！
这股气息让他神魂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记忆瞬间被触动，竟与当年寂灭古殿中的源头如出一辙，甚至……更为精纯，更为深邃！
幽冥宗！
又或者，是与五行镇界碑相关的东西？
陆沉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但周身气息没有半分紊乱。
他脚步不停，仿佛只是被旁边的药铺所吸引，状似随意地踱了过去。
药铺挂着“百草堂”的幌子，摊位上摆着冰须参、雪莲、寒髓草等雪原特产，并无异常。
可当他踏上店铺前的台阶，那股阴冷的死气骤然清晰。
源头不在外面。
在内堂！
就在这时，内堂的门帘被一只干瘦的手掀开。
一名身穿不起眼灰袍的老者，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面容干枯，眼神浑浊，看着就像个田间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
可他手里，却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木盒，盒盖上刻着模糊的符文。
就是那个盒子！
陆沉体内的灵力在那一刻险些静止。
他可以断定，那股让他悸动的死气，正是从这木盒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的！
那灰袍老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毫无征兆地朝陆沉瞥来。
没有杀气，没有威压。
陆沉却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要被拖入一片死寂的深渊！
这老者，修为远在他之上，深不可测！
千钧一发之际，陆沉的念头没有半分恐慌，反而瞬间变得冰冷而清晰。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将视线精准地落在老者身旁柜台上的一株雪莲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仿佛在嫌弃这雪莲的品相不够好，或者价格太贵。
一个正在挑拣药材的普通散修，理应是这个反应。
那老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足半息，便毫无兴趣地移开，似乎真的只当他是个路人。
他捧着木盒，步履蹒跚地走出店铺，很快就汇入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见。
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感彻底消失，陆沉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山北集！
这个看似混乱的边境集市，竟藏着如此恐怖的幽冥宗强者！
他们在图谋什么？
那个木盒里，究竟是何物？
此地，绝不可久留。
南下之路，比预想中还要凶险百倍！
陆沉不再耽搁，转身，径直朝着灰鸮商行的驻地走去。
眼下，加入一支实力强横的商队，借助集体的力量作为掩护，先行安全穿过这片是非之地，进入万莽山脉，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集市依旧喧嚣，人声鼎沸。
但陆沉的心，却已沉静如万年冰潭，只剩下对前路最极致的审慎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