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哲带着一身风雪和满心沉重回到龙城金帐时,漠北的寒夜已深。牛油巨烛在寒风中摇曳,将狐鹿姑孤高的身影拉长,投在绘着狼图腾的帐壁上,显得格外冷硬。
金哲匍匐在地,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屈辱,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汉朝皇帝刘据提出的交易条件:时间卡在金山之后,价格高得离谱,数量少得可怜,甚至还要十柄象征王庭尊严的金刀!
金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的爆响和帐外呼啸的风声。狐鹿姑背对着金哲,一动不动。他那宽厚的肩膀,此刻却绷紧如铁,仿佛承受着万钧重压。
“时间金山之后交割——!!”
“环首刀一把换两匹马——!!”
“强弩一张换五匹——!!”
“铁甲一套换二十匹——!!”
“还要十柄金刀——!!!”
刘据的条件,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刀剜在狐鹿姑的心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汉朝皇帝居高临下的轻蔑和赤裸裸的敲诈!
“金山之后交割!” 狐鹿姑的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主力必须全部西迁,将脆弱的后背彻底暴露给汉朝!
意味着汉军可以随时在金山以东集结,趁他后队过山、漠北空虚之际,发动致命一击!这是将他整个部族的生死命脉,都捏在了刘据的手心!这是何等的羞辱!何等的险恶!
“一把刀换两匹马?!一张弩换五匹?!一套甲换二十匹?!” 狐鹿姑的胸腔剧烈起伏,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仿佛看到刘据那张带着冷笑的脸!
三万匹乌孙上等战马,是他压箱底的财富!是支撑西迁的宝贵脚力!是未来在新家园繁衍壮大的希望!而汉朝呢?
环首刀、强弩、铁甲,这些在汉朝庞大的军械库里,不过是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的产品!
用自己视若珍宝的战马,去换取对方可以量产的武器,还要承受如此离谱的溢价!这哪里是交易?分明是趁火打劫!是把他狐鹿姑当成待宰的肥羊!
“十柄金刀——!!”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狐鹿姑的尊严之上!
金刀!那是单于亲卫“金帐狼骑”的象征!是伴随他征战漠北、饮血沙场的荣耀信物!每一柄金刀,都代表着一位最忠诚、最勇猛的战士!
刘据索要金刀,无异于要他割下心头肉!是要在精神上彻底击垮他!让整个草原都知道,他狐鹿姑为了苟活,连王庭的尊严都可以出卖!
“刘据——!!” 狐鹿姑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如同受伤的孤狼!他一把抓起案几上的金杯,狠狠摔在地上!金杯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声响!
“欺人……太甚——!!” 他低吼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屈辱!金哲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帐内侍立的亲卫也噤若寒蝉。
然而,暴怒之后,是更深沉的冰冷。狐鹿姑不是莽夫,他是统御草原三十余载的大单于!他深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冷静,必须权衡!西迁,是他唯一的生路!而汉朝的武器,是这条生路上不可或缺的钥匙!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康居、大宛、大夏……那些西方城邦,不是乌孙那样的游牧部落!他们有高墙!有重甲步兵!甚至有传闻中的铁甲骑兵!
他的匈奴铁骑,在草原上可以纵横驰骋,但面对坚固的城防和重装步兵方阵,没有强力的破甲武器和远程压制火力,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环首刀可以劈开皮甲,强弩可以压制城头弓手,铁甲可以让他的精锐在攻城时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这些,是西征成功的保障!没有它们,西迁之路,可能变成一条白骨铺就的死路!
三万匹马的代价: 三万匹马,确实是他最后的家底。按刘据的价码,他几乎要倾囊而出,甚至可能还不够!
这意味着西迁途中,驮运物资、替换脚力的马匹将大大减少,老弱妇孺的行进速度会受影响,整个部族的机动性会下降。这是巨大的风险!
十柄金刀……交出它们,无疑是在所有部众面前自损威严!会让那些本就对西迁心存疑虑的贵族更加离心离德!
会让长生天的子民质疑他们的单于是否还有守护草原荣耀的能力!
狐鹿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稍稍清醒。他还有别的选择吗?向汉朝低头求和?
刘据绝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只会步步紧逼,直至将他彻底绞杀在漠北!留在漠北?寒冬、饥饿、汉军的铁蹄……等待他的只有灭亡!
西迁,是唯一的活路!而汉朝的武器,是这条活路上必须支付的买路钱!哪怕这钱,是用他的尊严和部族的元气来支付!
狐鹿姑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怒火已被一种深沉的悲凉和决绝所取代。他走到金帐中央,那里悬挂着一面巨大的狼头纛(dào,大旗)。他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旗杆,仿佛在汲取力量。
“刘据你赢了……” 狐鹿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般的苦涩,“你算准了本单于别无……选择——!!”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射向依旧匍匐在地的万骑长:
“传令——!!”
“应汉帝之条件——!!”
“时间!地点!价格!数量!皆依其所言——!!”
“十柄金刀……” 狐鹿姑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也……给他——!!”
“但!” 狐鹿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告诉刘据——!!”
“此交易之后!我匈奴与汉朝!恩断义绝——!!”
“漠北草原!他若有胆!便来取——!!”
“待本单于在西方立国!他日必率铁骑东归——!!”
“此血仇!必百倍奉还——!!!”
“诺……诺!” 万骑长浑身颤抖,连声应诺。他知道,大单于这是用最后的尊严,换取了部族渺茫的生机。这声“应允”,带着何等沉重的分量!
狐鹿姑挥挥手,示意金哲退下。金帐内,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毛毡。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瞬间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他望着帐外漆黑如墨、风雪交加的夜空,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三万匹马,十柄金刀,如同从他身上割下的血肉!痛彻心扉!这是对单于权威的践踏,对匈奴荣耀的亵渎!
他是在用整个匈奴的未来做赌注!赌西征能够成功!赌能在西方打下一片天地!赌汉朝不会在他最虚弱的时候背后捅刀!赌他日能卷土重来!
一代草原雄主,竟沦落到要向世仇低头,接受如此屈辱的条件!长生天在上!他狐鹿姑愧对先祖!愧对草原!
*然而,在那深沉的悲哀之下,是一股不屈的火焰!他狐鹿姑,绝不会就此认输!西迁是绝路,也是生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匈奴还有一兵一卒,他就要在西方打出一片天!今日的屈辱,他日必以汉人的血来洗刷!
“刘据……” 狐鹿姑对着南方的黑暗,发出如同孤狼般的低吼,声音淹没在呼啸的风雪中,“今日之辱!本单于记下了——!!”
“他日东归!定踏破长安——!!”
“用你刘氏皇族之血!染红我金刀——!!!”
他猛地放下毛毡,隔绝了外面的风雪。金帐内,烛光昏暗,映照着他那张写满屈辱、决绝与无尽悲凉的脸庞。
靖难五年的这个冬夜,在龙城金帐,匈奴大单于狐鹿姑,亲手签下了一份用尊严和未来换取生存的契约。
这是一场饮鸩止渴的交易,也是一位末路王者,在绝境中发出的最后咆哮。西迁的号角,将在屈辱与悲壮中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