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五年·冬·黑水河畔
追击异常顺利。溃散的羌人早已丧胆,只顾亡命奔逃,根本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路博德率领的汉军轻骑如同驱赶羊!群般,一路向西横扫,沿途斩获颇丰。
戈壁滩上,到处是丢弃的兵器、营帐和倒毙的牲畜。汉军的刀锋饮饱了敌人的鲜血,缴获的牛羊马匹汇成庞大的队伍,跟在凯旋之师后面,预示着这个冬天西域将士们将能得到充足的补给。
数日后,大军抵达了预定的终点——黑水河。这是一条在冬季进入枯水期的河流,河面大部分已经封冻,只有河心处还有一道幽暗的冰水混合物流淌,发出细微的淙淙声。两岸是起伏的土丘和枯黄的芦苇丛,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作响。
夕阳低垂,将天空染成一片冰冷的橘红色,也给这片苍凉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边。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路博德勒住战马,抬手示意。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河岸显得格外清晰。
李敢策马靠近:“都护,前方已过黑水河,是否按计划就此班师?”
路博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对岸那片更加荒凉、地形也更复杂的丘陵地带。那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掠过枯草。
“嗯,就此班师。我军目的已达,不可再深入冒险。”
他点了点头,但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保持着最后的警惕。他并没有立刻调转马头,而是不自觉地催动坐骑,又向前走了十几步,直至河滩边缘,似乎想将对面那片土地看得更真切些,为来年的进攻多记下一些地形特征。
他身披玄甲,外罩的斗篷在风中拂动,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如同河畔一尊守护疆土的雕像。
周围的亲卫们见主帅停下,也纷纷驻马,开始轻松地整理鞍具、检查缴获,气氛从之前的肃杀变得略微松弛,大家都想着即将带着胜利和丰厚的战利品返回营地。
就在这一片胜利的松懈与黄昏的静谧交织的时刻——
“咻——!”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尖啸,从河对岸一片茂密的枯芦苇丛中骤然射出!
那并非强弓硬弩发出的沉重破空声,而是羌人惯用的、以硬木和兽角制成的冷弓射出的偷袭之箭!箭簇是汉军常用的锥形瓶破甲的箭头,旨在无声且致命!
“大总管小心!!”一名眼尖的亲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警告!
但太晚了!
路博德几乎是本能地闻声侧身,试图规避。他久经沙场的反应救了他半条命——那支原本瞄准他后心要害的破甲箭头,因他的闪避,“噗”地一声,狠狠地钉入了他的右肩胛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
箭矢携带的力量极大,瞬间穿透了锁子甲和下面的皮衬,深没至羽!
“呃——!”路博德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险些栽下马背。他强健的右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握着的马缰脱手垂下。
“有埋伏!”
“保护都护!!”
“弩手!对准芦苇荡!放箭!!”
刹那间,河畔的汉军从短暂的松懈中惊醒,爆发出震怒的吼声!训练有素的亲卫立刻蜂拥而上,用身体和盾牌将路博德层层护住!
后排的弩手根本无需瞄准,对着对岸那片可疑的芦苇丛就是一轮覆盖性的急促射!密集的箭雨将枯黄的芦苇成片削倒,但里面早已空无一人——那放冷箭的羌人死士,恐怕在射出那一箭的瞬间,就已经借着复杂的地形遁走了。
“都护!都护!”李敢和周遭的将领们惊惶地围了上来。
路博德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低头看了一眼肩头那支兀自颤动的箭杆,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愤怒和一丝……遗憾。
“无妨……皮肉伤……”他试图用左手稳住身体,声音却因剧痛而显得有些沙哑断续,“贼子……鼠辈……只的会暗箭伤人……”
“军医!快叫军医!”李敢咆哮着。
随军的医官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检查伤口后,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他颤声道:“都护……箭簇入体极深,恐已伤及肺腑……而且,而且这箭簇……颜色发暗,怕是……怕是喂了毒!”
此言一出,周围所有将领的心都沉入了冰底。在这荒郊野外,缺医少药,主帅身受如此重伤,还可能是毒箭,后果不堪设想。
路博德闻言,瞳孔微微一缩,但随即恢复了镇定。他深吸一口气,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
“慌什么……”他强忍着痛苦,用左手抓住李敢的臂甲,指甲几乎抠进铁叶里,“公孙遗……听令!”
“末将在!”李敢单膝跪地,声音哽咽。
“全军……即刻……班师……由你……统率……”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极大的力气,“封锁消息……稳定军心……不得……有误……”
“都护!”
“执行……军令!”路博德的目光变得锐利,那是统帅不容置疑的威严。
“……末将遵命!”李敢重重抱拳,猛地起身,红着眼睛嘶吼:“全军听令!后队变前队!警戒加倍!护送都护!回师——!”
汉军这支得胜之师,瞬间被巨大的悲愤和担忧笼罩。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担架将路博德安置好,用最快的速度,向着来路,向着东方,开始了焦急万分的撤退。
然而,回程的路,仿佛比来时漫长百倍。路博德的伤势急剧恶化。箭毒和内腑的创伤在寒冷的冬夜里疯狂地侵蚀着他的生命。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昏迷时,他眉头紧锁,仿佛仍在指挥作战。
清醒时,他则会艰难地询问军队的位置、警戒是否到位,甚至断断续续地交代关于西域防务、关于来年春季进攻羌海的设想……
最终,在一个寒风呼啸的黎明,当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还没等大军返回死亡海大营,这位威震西域、刚刚取得一场辉煌大胜的汉军统帅,路博德,因伤重不治,溘然长逝于归途之中。
他至死都面朝西方,那里是他未尽的事业和未彻底平定的疆土。他的死,如同一颗将星陨落,给这场大胜蒙上了一层悲壮的阴影,也让整个西域汉军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与愤怒之中。
统帅的身先士卒和最终死于冷箭的结局,极大地激发了下至士卒上至将领的同仇敌忾之心,为来年春天更猛烈、更彻底的复仇之战,埋下了坚定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