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春末·长乐宫
元宵佳节的热闹喧嚣犹在耳畔,长安城的上空似乎还残留着烟火的气味,然而长乐宫内却早已被一片沉重压抑的氛围所笼罩。
刚过完节,卫太后便一病不起,起初只是染了风寒,但年事已高,病势很快便如山倒,日益沉重。
刘据下令罢朝三日,将政务暂交丞相与太子处理,自己则日夜守候在长乐宫母亲的病榻前。
他褪去了帝王的龙袍,只着一身素色常服,亲自为母亲尝药、擦拭、喂食。夜晚,他就在病榻旁的矮榻上合衣而卧,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真正是衣不解带,须臾不离。
烛火在纱罩中摇曳,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投在帷帐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卫太后的意识时清醒时昏沉。清醒时,她那双早已不再明亮的眼睛,会久久地、温柔地凝视着守在身边的儿子,干枯的手紧紧握着刘据的手,仿佛要将最后一点温暖传递给他。
“据儿…”她的声音微弱如游丝,刘据需要俯下身才能听清。
“母亲,儿在。”刘据轻声回应,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苦了你了…我的儿…”卫太后眼中蓄满泪水,“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比…比任何人都好…娘…为你骄傲…”
“母亲别这么说,您好生休养,开春暖和了,就好了…”刘据强忍酸楚,温声安慰。
在弥留之际,卫太后的思绪似乎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她断断续续地,提起那些早已逝去的亲人,每一个名字都带着无尽的思念与伤痛。
“去病…我的去病儿…”她喃喃着那个早夭的、光芒万丈的外甥,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纵马驰骋的少年将军,“他若在…定能帮你…扫平四方…”
“仲卿…”她唤着弟弟的表字,声音里充满了依赖与怀念,“有仲卿在…娘就安心…他总能…稳住大局…”
最后,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枕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刘据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你的两个姐姐…我苦命的女儿…她们…她们死得冤啊…娘…娘对不起她们…没能护住她们…”
这是缠绕她一生的梦魇,是巫蛊之祸在她心中留下的、永不愈合的伤疤。她至死都无法原谅那个下令的人。
刘据的心如同被刀绞一般,他哽咽着,一遍遍安抚:“母亲,姐姐们的仇,儿已经报了…害她们的人,都已伏诛…她们在天有灵,会安息的…”
然而,自始至终,从病重到弥留,卫太后的口中,未曾吐出过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刘据的父亲、汉武帝刘彻的只言片语。没有怀念,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提及。
那个曾经给予她无上荣光,也带给她无尽痛苦的男人,在她的生命最终时刻,彻底沦为了一个不愿被记起的“不存在”。她的爱与恨,她的全部牵挂,都只留给了她的孩子和她的娘家人。
最终,在一个黎明即将到来、窗外已隐约听见早莺啼鸣的时刻,卫太后的手缓缓松开了。她的呼吸渐渐微弱,最终归于平静。面容上似乎带着对子女的无限牵挂,也带着一丝终于可以从漫长痛苦回忆中解脱的释然。
她终究没能等到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母亲…?”刘据轻声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偶尔爆响。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痛瞬间击垮了这位五十多岁的帝王。他伏在母亲尚且温热的榻前,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他像一个失去了依靠的孩子,发出了无声的、却痛彻心扉的哭泣。
百感交集,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内心。
世上最疼爱他、与他命运最为相连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
纵然身为帝王,富有四海,却也无法挽回母亲的生命,无法真正抚平她一生的创伤。
父子相疑,母亲长逝,意味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再无长辈可依偎,再无来处可回望。他真正成为了帝国的“孤家寡人”。
看着母亲最终解脱了病痛和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心中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轻松。母亲不必再强撑病体,扮演太平盛世的太后,她终于可以去和她念念不忘的儿女、弟弟团聚了。
他就这样跪伏在榻前,许久许久。直到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殿内漂浮的尘埃,也照亮了母亲安详却再无生息的容颜。
刘据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重新凝聚起属于帝王的坚毅与沉重。他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整理好遗容,拉上锦被。
然后,他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用略带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对殿外守候的宫人和内侍道:
“传旨:太后…薨了。”
“举国致哀,以国葬之礼,厚葬太后于思后园,与…朕的姐姐们,相伴。”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无尽的哀思与决断。母亲走了,带走了一个时代最后的温情回忆。
而他,必须继续前行,承载着所有的思念与遗憾,独自面对这偌大的帝国,和前方未知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