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春末·未央宫前殿
大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尚未完全散去。刘据独自矗立在御阶之上,方才与群臣的激烈争执虽已平息,但他心中的痛苦与无力感却如同殿内清冷的空气,弥漫不去。
他仿佛还能听到田仁那句“悠悠众口”在梁柱间回荡,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捆缚。
作为帝王,他不得不屈服于这冰冷的礼法与世俗的压力,放弃了母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心愿。这种挫败感,比任何政敌的攻讦都更让他感到疲惫和苍老。
就在这令人压抑的时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规整的脚步声。一名谒者手持一枚特殊的玄色符节,神色恭敬而肃穆地快步走入,跪地高声禀报:
“启禀陛下!甘泉宫太上皇特使到!奉太上皇旨意!”
甘泉宫?太上皇?
刘据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他的父亲,太上皇刘彻,自退居甘泉宫后,几乎不再过问任何具体政务,今日为何突然派人前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只见一名身着甘泉宫近侍服色、气质沉稳的中年宦官,手捧一卷明黄绫帛,步履沉稳地走入殿中,向刘据深深行礼后,展开绫帛,用清晰而平稳的声调宣读:
“太上皇旨意:”
“朕闻卫后薨逝,心甚哀恸。思其平生,抚育太子,母仪天下,劳苦功高。更念及早年‘巫蛊’之事,致使二女遭难,母子分离,实乃人间至痛,朕心亦深为憾惜。”
“今卫后既薨,念其母女情深,若强令其与二女阴阳永隔,非仁君所为,亦有违天伦。”
“特旨:准将卫后所出之两位公主及其驸马灵柩,迁葬于定陵之侧,另起陵园,号曰‘思后园’。令其母女相伴于地下,以慰卫后在天之灵,全其遗愿。”
“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整个未央宫前殿陷入了比之前更为深沉的寂静之中。所有尚未完全退去的内侍、郎官,都仿佛被这道旨意惊得愣住了。
刘据站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父亲,那个刚愎自用、将帝王威严和身后名声看得比一切都重的父亲,那个一手制造了巫蛊之祸惨剧的父亲,竟然…竟然会下达这样一道旨意?
这不仅仅是一道旨意,这几乎是…一场自我的颠覆!
“巫蛊之祸”是武帝晚年最大的政治污点和惨剧,两位公主正是以“参与巫蛊、诅咒君父”的罪名被处死的。
这道旨意,等于是以太上皇的名义,变相地推翻了当初加在两位公主身上的罪名,承认了她们的无辜,并以这种迁葬、追思的方式,给予了她们迟来的哀荣与承认!
这对于把名声和权力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刘彻而言,是何等艰难、何等巨大的让步?!这几乎是在他完美帝王生涯的记述上,亲手添上了一笔无法抹去的纠错记录!
刘据的心中,瞬间百感交集。
先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随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释然与慰藉。母亲最后的遗愿,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成全。她终于可以和她的女儿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紧接着,一股深沉的理解与感慨涌上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甘泉宫中,那位同样垂垂老矣、被病痛和往事折磨的父亲,在听闻卫后薨逝、以及朝堂上这场争论后,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转变。
这道旨意,是刘彻对过往错误的某种忏悔,是对发妻卫子夫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补偿,或许,也是他试图与儿子、与历史达成的一种和解。
这绝非简单的恩典,这是一个骄傲了一生的帝王,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妥协与低头。
良久,刘据才缓缓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翻腾的情绪。他步下御阶,来到特使面前,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卷明黄的绫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臣…刘据,谨遵太上皇旨意。”
“叩谢太上皇天恩!此旨…解朕心结,全母遗愿,慰姐亡灵,实乃…莫大之仁德。”
他转过身,面对殿中诸人,脸上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但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情绪却难以完全掩盖:
“传旨:即刻依太上皇旨意办理!以最高规格,将两位公主与驸马灵柩迁葬于定陵之侧,兴建‘思后园’。一应事宜,不得有误!”
这道来自甘泉宫的旨意,像一道温暖的春风,瞬间化解了朝堂上所有关于礼法的争执与僵持。再也没有人能够质疑,因为这是来自太上皇的最高命令,是对过往历史的一次权威定调。
刘据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他望向甘泉宫的方向,目光复杂。他与父亲之间那巨大的、由血与恨构成的鸿沟,似乎并未完全填平,但至少,在这一刻,一道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桥梁,被艰难地搭建了起来。
这是以母亲的逝去和两位姐姐的沉冤得雪为代价换来的,带着无尽的悲凉,却也透着一丝人性最终未能完全泯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