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灭天阙的冰殿,从未如此“热闹”过。
巨大的玄冰殿柱投下冰冷的阴影,穹顶垂落的冰棱折射着清寒的微光,本该是亘古死寂的所在,此刻却被浓郁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沉默所充斥。
冰殿中央,那块浑然天成的万年玄冰王座旁,临时铺开了一张由千年暖玉髓雕琢而成的玉榻。此刻,云烬就躺在上面,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上身赤裸,盖着一层薄如蝉翼、却散发着柔和温润灵光的冰蚕丝衾。肩胛处那个被玄冰封住的恐怖箭伤,成了视野的焦点。玄冰之下,暗红的血肉和幽黑的箭杆清晰可见,丝丝缕缕被冻结的污秽魔气如同被封在琥珀里的毒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玄微站在玉榻旁,背对着殿门,银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雪白的袍袖依旧残留着大片刺目的暗红血渍,那是云烬的血,如同烙印般刻在无垢的神袍之上。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沾染的些许干涸血迹如同刺目的朱砂。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云烬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一个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白芷缩在离玉榻最远的一根殿柱后面,小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空了大半的药囊,那是他之前偷偷塞给阿元带去寒潭的。小仙童被吓坏了,从阿元连滚带爬地拖着浑身是血的云烬回来开始,他小小的脑袋就被“魔头”、“妖瞳”、“焚天烈焰”、“弑神箭”这些恐怖词汇塞满了。他看着玉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身影,又看看上神那沉默冰冷的背影,只觉得心慌得要命,眼泪根本止不住。
“呜……月老爷爷……您快点好起来吧……”白芷把脸埋得更深,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呜咽,“这活儿……太吓人了……白芷干不了啊……”
就在这时,冰殿的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顶着两个散乱的小揪揪,像做贼一样探进半个脑袋,正是阿元。他小脸煞白,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玉榻方向,又瞄了瞄上神那沉默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柱子后面缩成一团的白芷身上。
阿元踮着脚尖,猫着腰,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嗖”地一下窜到白芷身边,一屁股坐下,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刚穿越了雷区。
“怎么样怎么样?”阿元凑到白芷耳边,用气声急吼吼地问,小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烬哥哥……啊不,那魔头……死了没?”
白芷被他吓了一跳,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带着哭腔同样用气声回答:“还……还没呢……南芷药君刚走,说……说箭伤暂时封住了,但魔气入骨,还有那妖火反噬……很麻烦……要等上神……”他偷瞄了一眼玄微的背影,声音更低了,“上神亲自用神力拔箭净毒才行……可上神站那儿半天了,动都没动一下……”
阿元也跟着偷偷瞄了一眼那尊冰雕似的背影,小脸皱成一团:“上神是不是……还在生气啊?烬哥哥……他当时好吓人,眼睛冒火,把那个鬼一样的骨头架子都烧成灰了……”他想起那焚天的金红烈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过……他好像也快把自己烧没了……流了好多血……”
“闭嘴!”白芷吓得一把捂住阿元的嘴,紧张地看了看玄微的方向,见那背影依旧纹丝不动,才稍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别乱叫烬哥哥!他是魔尊的种子!是祸害!药君说了,他心口那鬼画符就是魔印!要不是……要不是他替上神挡了那一箭……”白芷的声音顿住,小脸上充满了矛盾。烬哥哥是魔头,可他好像又救了上神?这账到底该怎么算?
两个小仙童缩在柱子后面,用自以为没人听见的气音,进行着关于“魔头”、“恩情”、“祸害”的激烈思想斗争,小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玉榻上,云烬的呼吸似乎又微弱了一分,眉心因为痛苦而紧紧蹙起,长睫无意识地颤动。冰蚕丝衾下,那只没有被箭伤波及的右手,指节因为无意识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玄微背对着这一切,银发下的面容如同冰雕。殿内所有的声音——云烬艰难的呼吸,角落里那压抑的抽泣和气音的争论,甚至空气中弥漫的药味和血腥气——都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冰封的神念。
神念深处,那根缠绕着粉色情丝的剑穗,在云烬呼吸微弱的瞬间,似乎又不安地悸动了一下。玄微垂在身侧、沾染血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得更紧了一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那双冻结一切的银眸,如同两轮冰冷的寒月,落在了玉榻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上。目光扫过那被玄冰封住的狰狞箭伤,扫过他紧蹙的眉心,最终,落在他那只因为无意识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右手上。
没有言语。
玄微向前走了一步,靠近玉榻。他伸出左手——那只没有被血污沾染的手。修长冰冷的指尖,凝聚起一点纯净到极致、散发着柔和微光的银白色神力。
指尖悬停在云烬肩胛上方寸许。神力如同流淌的月华,缓缓注入那封住箭伤的玄冰之中。他在探查,探查箭伤深处魔气的盘踞情况,探查灭魂之力对神魂的侵蚀程度,探查那股狂暴妖火反噬后的脏腑损伤。
神力如同最精密的触手,在云烬残破的躯体内部游走。冰冷的感知反馈回来:经脉寸寸碎裂,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脏腑被魔气浸染,如同蒙上黑纱的明珠;识海动荡,神魂之光微弱摇曳,如同风中残烛;而那贯穿肩胛的灭魂箭,如同一条扎根在血肉骨髓中的毒龙,污秽的魔气正源源不断地顺着箭杆侵蚀着一切生机!更棘手的是,心口那魔符烙印深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灼热本源,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正与入侵的神力本能地对抗着!
伤势之重,反噬之烈,远超预估!若非青鸾血脉那强韧的生命力和一股玉石俱焚的意志强行吊着,恐怕早已魂飞魄散!
玄微的银眸深处,那亘古不化的冰层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凝重。他指尖输出的神力下意识地加强了一分,试图压制那魔气的侵蚀和烙印的反抗。
然而,就在神力加强、试图深入净化魔气的瞬间——
“呃……”玉榻上,昏迷中的云烬猛地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剧烈地痉挛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覆盖箭伤的玄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丝丝缕缕被神力逼出的污秽黑气如同活物般扭曲挣扎!
玄微的神力,对于此刻濒临崩溃的云烬而言,无异于在滚油泼洒的伤口上再浇一盆冰水!极致的冰寒与体内肆虐的魔气、灼热的妖火本源疯狂对冲!带来的痛苦足以撕裂灵魂!
云烬的身体在玉榻上痛苦地扭动,冰蚕丝衾被扯落一角,露出更多布满淤伤和魔气侵蚀痕迹的肌肤。他那只指节泛白的右手,无意识地、死死地攥住了身下冰冷的玉榻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温润的玉髓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疼……”一声破碎的、带着孩童般无助呓语的呻吟,从云烬紧咬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他紧闭的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冰冷的玉榻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声无助的“疼”,这滴滚烫的泪,如同两道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玄微冰封神心那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悬在云烬伤口上方的指尖猛地一颤!凝聚的神力瞬间紊乱!输出的月华般的神光如同受到干扰的水流,明灭不定地闪烁起来!
神念深处,那根缠绕着粉色情丝的剑穗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粉芒!一股汹涌的、完全陌生的、混杂着惊怒、烦躁、被这脆弱姿态强行勾起的尖锐刺痛感,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想要拂去那滴泪水的荒谬冲动,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冲撞着玄微摇摇欲坠的理智!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低吼的闷哼从玄微喉间挤出!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带来的冲击!指尖紊乱的神力几乎要失控爆发!
就在这时!
“尊……尊上!” 柱子后面,一直偷瞄的白芷,看到云烬痛苦痉挛和上神指尖神力的紊乱,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害怕了,带着哭腔喊了出来,“药君说……说拔箭前不能强行净化魔气!会……会把他经脉彻底冲碎的!得……得用‘九转还魂草’稳住心脉才行!”
白芷的惊呼像一盆冷水,让玄微瞬间从那被痛苦呓语缠绕的魔怔状态中拉回了一丝清明!
他猛地睁开眼!强行压下神念深处翻腾的洪流和指尖紊乱的神力!那纯净的月华神光重新稳定下来,但输出的强度明显减弱了许多,变得极其柔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脆弱不堪的经脉节点,只专注于暂时稳固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云烬剧烈的痉挛终于慢慢平息下来,紧攥着玉榻边缘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只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痕。呼吸依旧微弱,但不再那么痛苦急促。眼角的泪痕未干,在苍白的脸上留下蜿蜒的水迹。
玄微维持着输出神力的姿势,银眸低垂,目光复杂地落在云烬脸上,落在那道未干的泪痕上。那只染血的右手,在身侧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又被某种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
冰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神力流淌的微弱光芒,和云烬依旧艰难的呼吸声。
白芷和阿元缩在柱子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两双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玉榻,又看看上神那沉默冰冷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
殿门再次被无声推开。
浮黎月老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歪歪扭扭的桃木杖,一步三晃地挪了进来。他胖脸依旧蜡黄,但精神明显比之前好了些,只是走路还有点打飘。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散发着微弱空间波动的玉盒。
“冰块……咳咳……”浮黎刚开口就牵动了内伤,一阵咳嗽,胖脸上满是疲惫,“你要的……‘九转还魂草’……南芷丫头……呕心沥血……总算……弄来了……” 他艰难地举起手中的玉盒。
玄微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神力输出,冰冷的声音响起:“放下。”
浮黎依言将玉盒放在旁边的玉案上,目光扫过玉榻上气息奄奄的云烬,又看看玄微那染血的袍袖和沉默的背影,胖脸上神色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老朽……拼着最后一点元气……又起了一卦……”
玄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浮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卦象……更凶了……情劫缠死劫……血光冲霄……就在……拔箭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玄微的背影,“此箭一拔……要么……涅盘重生……要么……魂飞魄散……再无……第三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