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喧嚣渐渐落定,陆家小院里的粮袋堆成了小山丘,散发着新粟干燥温暖的香气。
陆义蹲在院角,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个祖传的旧木盒,盒盖边缘被磨得光滑。
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里省吃俭用抠出来的、沉甸甸的五斗粟米装进一个结实的麻袋里,每装一捧,那黝黑脸上的皱纹似乎就深一分。
张氏则翻箱倒柜,终于从压箱底的嫁妆布里,扯出一块洗得发白、边缘却还算齐整的靛蓝粗布,正比划着往陆仁身上套。
“娘,真不用!”陆仁赶紧躲开,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补丁虽多、针脚却细密的旧褂子,“这身挺好,干净!省点布给丫丫做件夹袄吧,眼见着天凉了。”
丫丫正蹲在门槛上,小手托着腮帮子,看院子里那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踱步。
听见哥哥的话,她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反驳:“丫丫不冷!哥读书是大事!要穿新衣!穿新衣先生才稀罕!”她跑过来,献宝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炒得喷香的黄豆,踮起脚,一股脑塞进陆仁手里,“哥,给你吃!吃了聪明,先生考不倒你!”
张氏眼圈微红,手下不停:“傻丫头,不过,读书人得有个读书人的样子。穿得齐整些,是给先生脸面,也是咱家的体面。”
她不由分说地把布按在陆仁肩头,拿烧过的炭条在布上飞快地划下印记,动作利落带着风。
她连夜赶制。
第二天一早,当那件下摆几乎拖到脚面、袖子长得能藏进去两只手的靛蓝粗布“书生袍”套在陆仁身上时,活像套了个会走路的小号布口袋。
陆义终于站起身,把空木盒“啪嗒”一声合上,那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他弯腰,沉默地拎起那袋系得死紧的五斗粟米,沉甸甸的袋子压得他肩膀猛地一沉,腰也跟着佝偻了几分。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有些发干。
张氏连忙把还带着针线余温的袍子给陆仁理了理,又塞给他一个小布袋:“里面是娘煮的几个鸡蛋,还有丫丫给的炒黄豆……见着先生,少说话,多听,别犟嘴,礼数到了就中。”她看着儿子这身滑稽又郑重的打扮,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娘,俺走了。”陆仁牵起丫丫的小手。
“丫丫也去!送哥哥!”小丫头立刻黏上来,小手紧紧攥住哥哥那宽大的衣角。
张氏本想拦,看着女儿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去村学的路不算远,却走得异常“热闹”。
陆仁穿着那身晃荡的“麻袋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父亲沉重的背影后。
丫丫像只撒欢的小雀儿,一会儿跑到前面揪狗尾巴草,一会儿又蹲下来看蚂蚁搬家,小嘴里还念念有词:“蚂蚁搬家要下雨,哥哥拜师要晴天!”她今天也穿了件相对干净的碎花小褂,两个小揪揪用红头绳扎着,跑起来一颠一颠,像两朵跳动的火苗。
陆义背着那袋沉甸甸的希望,听着身后儿女的动静,沉默得像块田里被日头晒裂的土坷垃。只有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树荫下几个闲汉的议论声不大不小地飘过来,像针一样扎人:
“哟呵,陆老三真送他那小崽子去念书了?五斗米啊!够买多少盐?”
“嗤,学他大哥陆忠?念了十几年还是个老童生,屁用不顶!白糟蹋粮食!”
“就是!泥腿子的命,穿个长袍就成精了?瞧那袍子大的,能塞进去一头小猪崽!”
“哈哈哈,可不是嘛!癞蛤蟆想啃天鹅屁吃!”
陆义的脊背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脖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拎着粮袋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丫丫也听到了,小脸气得通红,弯腰就想捡石头,被陆仁一把按住小手。
“丫丫,狗朝你叫唤,你还真跟狗一般见识?”陆仁低声说,声音平静,顺手把妹妹刚捡的小石子揣进自己那深不见底的袖袋里,“走,哥带你去看念书的地方。”
他拉起妹妹的手,昂着小脑袋,从那片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刺耳的哄笑声中挺直腰板穿了过去。
那身不合体的袍子,在那一刻,似乎也多了点倔强的意味。
村学设在村西头的陆氏祠堂偏厢。祠堂有些年头了,青砖黛瓦,门楣上“陆氏宗祠”四个大字斑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偏厢房门口挂着一块掉了漆的木牌,上书“明德蒙馆”四字,笔力倒是遒劲。
刚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抑扬顿挫、带着浓浓乡音的诵读声,中间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呵欠和桌椅板凳的吱呀声。
门虚掩着,陆义在门外站定,深吸一口气,粗糙的手掌在同样粗糙的裤腿上用力蹭了好几下,蹭掉了并不存在的灰,才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敲了敲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笃、笃、笃——”
里面的诵读声戛然而止。片刻,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明显被打断的不悦声音响起:“谁?进学的时辰,闲人莫扰!”
陆义连忙推开一条门缝,自己先侧着身子挤了进去,然后才示意陆仁和丫丫跟上。他佝偻着背,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紧张又卑微的讨好笑容,声音因为极度的局促而干涩发紧:
“王、王先生……您老安好?”他笨拙地抱了抱拳,腰弯得很低,动作僵硬得像块木头,“俺……俺是村西头的陆义,陆老三……这、这是俺家小子,叫陆仁。”
他一把将陆仁拉到身前,粗糙的大手按在儿子瘦小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陆仁微微一晃,“俺……俺厚着脸皮来,想求您老发发慈悲,收下这娃,让他跟着您老……认、认几个字,懂点做人的门道,以后……以后不当睁眼瞎就中!”他的话语朴实得近乎笨拙,带着浓重的乡土气,眼神里满是恳求和不安。
说完,他像是才想起最重要的事,赶紧把背上沉甸甸的粮袋卸下来,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的麻绳,露出里面金灿灿、粒粒饱满的新粟米。又把张氏准备的小布袋拿出来,里面是几个煮鸡蛋和一包丫丫塞的炒黄豆。他双手捧着,有些手足无措地往王先生那张稍高的案几前凑了凑,却又不敢放得太近,仿佛怕脏了先生的桌面:
“这是……这是俺家今年地里新打下来的粟米,整五斗!按……按规矩备下的!还有……还有他娘煮的几个鸡蛋,自家鸡下的,给先生……给先生垫垫肚子,不值啥钱。
您老看……看能成不?”
他眼巴巴地望着王先生那张清癯的脸,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打了补丁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