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弘治十一年初夏,西山深处那间保密等级最高的工棚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紧张与期待。
炉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沾满油污、汗水和专注的脸庞。
金属的摩擦声、工匠们低沉的指令声、以及那台日益庞大的原型机内部传来的低沉嗡鸣,交织成一曲工业时代来临前的沉重序曲。
经过数月近乎疯狂的攻坚,四个专项小组的成果正在被一点点整合到这最终的“巨兽”体内。
“强材组”优化后的“优质高碳钢”部件,虽然与现代合金钢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均匀度和强度已远超这个时代的普通铸铁,勉强达到了原型机关键承压部位的最低要求。
气缸内壁经过“精工组”老师傅们近乎执拗的手工刮研打磨,光滑度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在油灯的照射下甚至能反射出模糊的人影。活塞与缸体的配合间隙被控制在了人力所能及的极限,虽然仍会因热胀冷缩而微有变化,但已非往日那般“四处漏风”。
“密封组”的成果最为“寒酸”却至关重要。
他们最终采用了一种多层复合结构:最内层是浸满特殊耐高温油脂(由动物油脂混合少量蜂蜡及石墨粉调制而成)的石棉绳,中间衬以软韧的鞣制皮革,最外层则用压紧的铜制填料函盖帽施加均匀压力。这套简陋的密封系统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调整后,终于在中等压力下表现出了堪用的密封性能。
“热效组”重新设计了锅炉的炉膛和烟管布局,增加了受热面积,改进了进水预热装置。虽然热效率依旧低得可怜,但至少能将更多的煤炭热能转化为蒸汽,而非白白浪费在空气中。
陆仁站在原型机前,神情肃穆。这台机器凝聚了太多人的心血,也承载着他改变这个时代的巨大期望。
它依旧粗糙,许多部件显得笨重而简陋,遍布着这个时代工业基础薄弱所留下的印记,但它确确实实地站在了时代的前沿。朱厚照像个泥猴似的蹲在飞轮旁边,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严阵以待的工匠进行最后的检查。连一向沉稳的李振,此刻也忍不住微微颤抖,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记录数据的簿子。
“各部最后确认!”陆仁的声音在工棚内响起,清晰而冷静。
“锅炉压力,已达预设三分之二!”
“各阀门状态确认!”
“传动连杆连接紧固!”
“飞轮制动闸预备!”
“冷却水箱注满!”
一道道回报声传来,一切准备就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仁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满头银发的老匠人到年轻稚嫩的学员,从满眼兴奋的太子到神色紧张的李振。
“开始!”陆仁沉声下令。
负责锅炉的工匠猛地加大了鼓风,炉膛内火光骤亮,煤炭发出烈烈的燃烧声。压力表(一个简易的、带有刻度的液柱装置,是陆仁根据流体力学原理设计的)上的水银柱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上升。
嘶——嗤——
熟悉的泄漏声依旧存在,但从那几个已知的关键点喷出的白色蒸汽,明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微弱和可控。密封组的心血没有白费。
压力在持续升高。工棚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火焰的咆哮、蒸汽的嘶鸣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朱厚照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当压力指针终于颤巍巍地指向那个预设的、经过反复计算和妥协后的“安全工作压力”刻度时,陆仁果断挥手:“打开主汽阀!缓慢注入气缸!”
操作工匠屏住呼吸,缓缓转动一个巨大的黄铜阀门。
嗤——哐!
高压蒸汽猛烈地冲入冰冷的气缸,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庞大的活塞在这股强大的推力下,猛地向一端运动,通过连杆,沉重地推动那巨大的飞轮,让它极其艰难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转动了第一圈!
动了!它动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但立刻又屏住呼吸。因为这仅仅是开始。飞轮依靠惯性转过死点,蒸汽阀在巧妙的偏心轮机构控制下切换方向,蒸汽涌入气缸另一端,推动活塞回程,再次带动飞轮。
哐...哐...哐...
一开始,动作极其缓慢、滞涩,每一次活塞的换向都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和撞击声,仿佛这头钢铁巨兽在痛苦地挣扎,随时可能散架。飞轮慢得几乎能看清每一根辐条。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失败太多次了,成功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陆仁紧盯着飞轮的转速和压力表,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可能的偏差。他沉声发出指令:“保持压力!注意听声音!润滑组,持续注油!”
专门的润滑工提着油壶,小心翼翼地向各个轴承和摩擦部位注入菜籽油和动物油脂混合的润滑剂。
哐啷…哐啷… 声音似乎顺畅了一点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蒸汽持续而稳定的推动下,在润滑剂的作用下,机器的运转竟开始奇迹般地变得顺畅起来!活塞往复运动的速度逐渐加快,金属的摩擦声逐渐被一种更有节奏、更加低沉的轰鸣所取代。那巨大的生铁飞轮,越转越快,越转越稳,从最初的艰难蠕动,到后来的稳定旋转,带动着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
嗡——!!!
一种低沉、有力、持续不断、震撼人心的轰鸣声,终于充满了整个工棚,并且透过厚实的墙壁,向整个西山矿区扩散开去!
它不再喘息,不再咳嗽,不再挣扎。它就像一头被驯服的洪荒巨兽,开始规律地、不知疲倦地释放着它那纯机械的、磅礴的力量!
成功了!这一次,是真的成功了!它持续运转了!超过了之前任何一次的纪录,并且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成了!真的成了!”李振第一个失态地喊了出来,手中的记录簿“啪”地掉在地上,他恍若未觉,只是激动地抓住身边一个工匠的胳膊,浑身颤抖。
“转了!一直转了!先生!它听我的话了!”朱厚照猛地跳起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油污和汗水,他指着那飞轮,兴奋得语无伦次,绕着机器又跑又跳,恨不得扑上去亲两口。
工棚内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所有的工匠、学员们都抛掉了往日的矜持和谨慎,扔掉了手中的工具,相互拥抱、捶打、跳跃、嘶吼!许多人笑着,眼泪却夺眶而出。数月来的不眠不休,无数次失败后的沮丧,手上磨出的血泡,被蒸汽烫伤的疤痕……在这一刻,全都值了!他们共同亲手缔造了奇迹!
陆仁没有欢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望着这台轰鸣作响的机器,眼中闪烁着无比复杂的光芒。有欣慰,有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历史的沉重感。他知道这声轰鸣意味着什么。它敲响了一个旧时代的丧钟,也吹响了一个新时代的号角。工业文明的种子,就在这大明弘治年间,在西山这个不起眼的工棚里,由他和这群可爱的工匠们,亲手播下了。尽管它还很原始,很粗糙,但它确确实实地诞生了!
“记录数据!转速!压力!燃料消耗!”陆仁强压下心中的澎湃,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带沙哑,但却依旧保持着科研者的冷静。立刻有学员强忍着兴奋,捡起簿子,开始认真记录。
机器的轰鸣声持续着,一刻钟,两刻钟……它稳定得令人难以置信。陆仁下令进行负载测试。通过一套简易的皮带传动机构,将飞轮的动力输出,带动一台小型的水泵和一台为兵器坊服务的锻锤进行空击试验。
当看到水泵在水源处源源不断地抽出水流,当看到那沉重的锻锤随着飞轮的转动而一次次高高抬起、然后依靠重力落下(虽然还未实现全动力锻打,但节奏已被蒸汽机精准控制),所有人的信心达到了顶点。
这不是玩具,这是真正能做功的、划时代的动力机器!
“先生!给它起个名字吧!”朱厚照满脸放光地喊道。
众人纷纷附和,目光热切地看向陆仁。
陆仁凝视着这台喷吐着白色蒸汽、发出低沉有力轰鸣、带动着沉重飞轮稳定旋转的钢铁巨兽,沉吟片刻,朗声道:“此物以水火之力,化蒸汽为动力,不知疲倦,力大无穷。我华夏先祖有神农氏驯服牛耕,今日我等驯服此‘铁牛’,亦将开万世之利!便称其为——‘铁牛’式蒸汽机!”
“铁牛!好!好名字!”朱厚照第一个拍手叫好,“力大如牛,又是铁做的!贴切!”
“铁牛!铁牛!”工匠们也兴奋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朴素而形象。
“李振!”陆仁看向依旧激动不已的助手。
“学生在!”
“将所有试验数据详细记录、整理归档。总结此次成功之经验,尤其是材料处理、密封技术和装配工艺,形成规范!”
“是!学生遵命!”李振大声应道,仿佛接到了无比神圣的使命。
“王匠头!”陆仁又看向精工组的负责人。
“小的在!”
“以此台‘铁牛’为蓝本,立即着手绘制可批量制造的详细图纸。优先考虑工艺的稳定性和可重复性,适当简化非关键部件,为下一步扩大制造做准备!”
“明白!大人放心!小的们就是不吃不睡,也把图纸尽快拿出来!”老王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陆仁最后将目光投向那台依旧不知疲倦轰鸣着的“铁牛”,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要让它走出工棚,去它该去的地方——矿井排水、工坊驱动机器、甚至将来推动舟车!西山,乃至整个大明,都将因它而改变!”
巨大的成就感笼罩着工棚内的每一个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参与创造历史,但他们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前所未有、了不起的大事!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西山高层。沈默、赵德柱等人飞奔而来,挤在工棚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轰鸣的钢铁巨兽,感受着脚下传来的轻微震动,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很快,连深居西山别院的巴尔斯博罗特也被这持续不断、迥异于以往的轰鸣声所惊动。
他被允许在严密监视下远远观看。当看到那无需人力畜力,自行运转并能带动其他机械的“铁牛”时,这位鞑靼王子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恐惧。
他比任何人都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种力量所带来的降维打击般的差距。他心中那点借助大明力量复兴部落的心思,在绝对的科技实力面前,悄然发生了改变,或许,更深的依附和归化,才是唯一的出路?
弘治帝很快也收到了陆仁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密奏。
看着奏章上“铁牛试验已成,运行稳定,可堪实用”的字样,以及附上的简单原理图和效能数据,纵然是深居九重的皇帝,也忍不住激动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他虽不完全理解那复杂机械原理,但他深知“无需人力畜力之自动机械”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更强的生产力,更强大的国力!他仿佛看到了无穷的财富和力量正在向他招手。
“好!好一个陆仁!好一个‘铁牛’!”皇帝抚掌大笑,对身旁的司礼监太监道,“传朕口谕,嘉奖西山格物院所有参与人员!重重有赏!令陆仁加紧完善,速将其实用之力,显于朕前,显于天下!”
圣旨和赏赐很快抵达西山,更是将喜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然而,在这万众欢腾的时刻,陆仁却独自一人登上了西山的一处高坡。脚下,是日益扩大的西山工业区,厂房林立,烟囱冒烟(主要是砖窑、水泥窑和玻璃窑),人声鼎沸。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铁牛”那划时代的轰鸣。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蒸汽机成功了,但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何降低成本?如何提高效率和可靠性?如何大规模应用?材料、工艺、能源、运输……无数的问题亟待解决。更大的阻力,或许并非来自技术,而是来自旧有的观念、固有的利益格局,以及那庞大而臃肿的帝国惯性。
他知道,自己放出来的,将是一头真正能改变世界,但也可能吞噬一切的巨兽。如何引导这股力量,让它真正地“格物兴国,惠工恤商”,而非带来新的压迫和灾难,将是他未来必须面对的、比制造蒸汽机本身更为严峻的挑战。
夕阳的余晖为西山镀上了一层金色,那持续传来的“铁牛”轰鸣声,仿佛是这个古老帝国迈向新生的沉重心跳。
陆仁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充满了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这一步,已然迈出。
时代的洪流,已不可逆转。
而他,将是那个掌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