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味道并非用鼻子闻到，而是直接钻进了喉咙，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烤羊肉霸道的香气屏障。
它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
一股滚烫的酒气混杂着奶香，霸道地抢占了所有感官，还夹杂着洋葱被熬煮到极致的甜辛，以及一股属于发酵物的强烈气息。
正在和烤肉卷殊死搏斗的江语希和丁晓曼，动作同时一顿。
“什么味儿？”江语希皱了皱鼻子，嘴里还塞得满满当当，“谁……谁打翻了酒瓶子吗？”
丁晓曼用力地嗅了嗅，小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不对，还有股……臭袜子的味儿！升级版！”
她说的，正是刚才在银塔餐厅里，让她们退避三舍的蓝纹奶酪的“异香”。
只有陈元，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他手里的烤肉卷还剩下一半，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股古怪的味道勾走了。
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小巷，精准地锁定了源头。
烤肉店对面，一个更加幽暗的角落里。
那里也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灯下，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她面前的摊位简陋得可怜，没有招牌，没有菜单，只有一个小小的、烧着蓝色火焰的酒精炉。
炉子上，炖着一口小小的黄铜锅。
那股复杂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正是从那口“咕嘟咕嘟”冒着乳白色热气的锅里飘出来的。
“哥，你看啥呢？”
小李一边嚼着烤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他的镜头还忠实地对准着自己和两个女孩狼吞虎咽的吃相，准备记录下这“人类返祖”的珍贵影像。
“小李。”陈元的声音很平静。
“哎！”
“镜头转过去。”
小李一愣，下意识地把镜头从自己脸上挪开，对准了陈元示意的方向。
“一个老太太……在煮东西？”他疑惑地拉近焦距，“煮的啥玩意儿？牛奶吗？”
“你闻闻那味儿。”陈元说。
小李听话地抽了抽鼻子。
下一秒，他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起来。
先是疑惑，然后是抗拒，最后是一种混杂着“这是什么邪门玩意儿”的惊恐。
“卧槽！”他爆了句粗口，“哥！这味儿……太上头了！奶香，酒味，还有点……蒜味？这组合能吃吗？确定不是在煮什么黑暗料理？”
被他这么一提醒，刚刚还沉浸在烤肉卷里的江语希和丁晓曼也彻底清醒了。
她们刚刚被烤肉的香气蒙蔽了嗅觉，此刻静下心来仔细一闻，那股怪味的存在感瞬间飙升。
“呕……”丁晓曼夸张地干呕了一下，“不行了，我刚吃的烤肉要吐出来了。这味道比银塔那个奶酪车还恐怖！”
江语希也是一脸菜色，拼命地用手在鼻子前扇风。
“这是合法的吗？在街上煮这么奇怪的东西？”
就连一向稳重的张雪，眉头也微微蹙起。
只有林东，这个淳朴的朝鲜族小伙，在闻到那股味道后，脸上露出了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一种好奇和思索的表情。
“师父……”他小声问，“这个味道，好像……有一种很深的鲜味藏在里面。”
陈元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走。”
他把手里剩下的半个烤肉卷塞给林东，率先迈开了步子。
“别啊哥！”小李哀嚎一声，“我这刚吃上口热乎的！那边看着就不好吃啊！”
丁晓曼和江语希更是死死地站在原地，像两只抗拒洗澡的猫，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
“我不去！我闻着那味儿就饱了！”
“陈元哥你别想不开啊！咱们刚从‘米其林精神折磨’里逃出来，不要再主动跳进‘街头黑暗料理’的坑里了啊！”
陈元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有时候，越是奇怪的味道，背后藏着的东西，才越有意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口咕嘟冒泡的小铜锅。
“而且，你们不好奇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食物，能让一个老太太，在午夜的巴黎街头，仅靠这一口锅，就守住一个摊位？”
“她的客人，又会是谁？”
这句话，像一枚小石子，投入了众人平静（且满足）的心湖。
好奇心。
人类最原始的驱动力之一，开始悄悄发痒。
是啊，在烤肉卷和可丽饼的夹击下，这个毫不起眼，甚至味道有些劝退的小摊，为什么还能存在？
小李犹豫了。
江语希和丁晓曼对视了一眼，也动摇了。
最终，对陈元盲目的信任，以及那该死的好奇心，战胜了对怪味的恐惧。
一行人，揣着半个烤肉卷，磨磨蹭蹭地，朝着那个散发着古怪味道的角落，挪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股味道变得愈发浓郁、立体。
酒的烈，奶的醇，洋葱的甜，发酵的酸，还有一种被深度烘烤过的、类似于面包的香气，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
终于，他们站到了摊位前。
看清了铜锅里的东西。
那是一锅浓稠得近乎固体的，土黄色的汤。汤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得离谱的、烤到焦黄甚至有些发黑的……物质。
气泡，正从那层厚厚的“盖子”下，顽强地“咕嘟、咕嘟”往上冒。
老太太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只是低着头，用一把长柄木勺，专注地搅动着锅底，防止糊锅。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环卫工制服的黑人大哥，推着垃圾车，停在了摊前。
老太太抬起头，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用沙哑的法语问了一句。
黑人大哥没说话，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老太太点点头，拿起旁边一个粗陶碗，用勺子，“咔”的一声，凿开了那层焦黑的“盖子”。
然后，她舀起满满一勺那浓稠的汤，连同那破碎的焦壳，一起盛进了碗里。
最后，她从旁边一个篮子里，拿起一片厚厚的、烤得干硬的法棍面包，放进了碗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黑人大哥接过碗，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就站在摊边，用勺子舀起一勺滚烫的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下一秒。
他整个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过了足足五秒，他才长长地、满足地，呼出了一口白色的热气。
他那张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疲惫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惬意与幸福。
他甚至没用那片面包，只是就着碗，大口大口地，将那碗看起来无比怪异的汤，喝得一干二净。
喝完，他把空碗递还给老太太，郑重地道了声谢，推着车，心满意足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丁晓曼、江语希和小李，全都看傻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是同款的震惊和不解。
那玩意儿……真的……那么好吃？
就在他们愣神的时候，陈元已经用清晰流利的法语，轻声开口了。
“bonsoir, madame. 请问，这是什么？”
老太太缓缓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第一次落在了这群好奇的东方游客身上。
她的目光在陈元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调子，吐出了一个词。
“Gratiné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