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制造局的工棚内,炉火正旺,新的镗床在蒸汽机的带动下发出沉稳的轰鸣,加工着来自直隶山西边境新矿脉的钨钢毛坯。冯墨穿着沾满油污的工服,眉头紧锁,盯着每一次刀具的进给,不时叫停调整。有了相对稳定的原料供应,他正全力攻关,试图将“惊蛰”炮的生产流程标准化,并试验改进闭锁机构,以进一步提升射速与安全性。
然而,外部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户部的拨款在繁琐的公文往来中迟迟不见踪影,山西票号的十五万两贷款虽解了燃眉之急,但高昂的利息和有限的额度,使得制造局的扩张计划依然捉襟见肘。更棘手的是,那几位“清流”御史并未罢休,转而弹劾陈远“纵容属下(指冯墨)僭越礼制,擅改朝廷工坊规程,任用身份不明之西匠,有违祖宗成法”,试图从意识形态和规章制度上否定制造局的合法性。
这一日,陈远正在制造局内与冯墨商讨新型炮架的设计,亲卫送来两份急件。一份来自上海李铁柱,另一份则是恭亲王派人密送。
李铁柱的信中写道:“……窥探之事查明,乃淮系安插之眼线,已被‘暗刃’处理。然,克虏伯代表态度突变,单方面暂停了关于提供新型冶炼图纸的谈判,声称接到总部指令,需重新评估合作风险。职多方打探,疑与英吉利国领事馆近期活动有关,英人似乎对大人及制造局格外‘关注’,或与长江水师及镇江之事关联。此外,市面上出现仿制‘远火一式’之劣质火帽,虽性能低劣,然其出现本身,意味技术已有扩散之虞。”
英吉利!陈远目光一凝。这个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海军和工业实力的日不落帝国,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他这片刚刚开垦的“试验田”。是因为醇亲王整顿长江水师触动了他们的利益?还是“惊蛰”炮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与觊觎?亦或是,他们在淮系与自己的斗争中,选择了或明或暗地支持前者?
而恭亲王的密信,则证实了他的部分猜测:“……英使威妥玛近日多次于总理衙门提及‘中国新式军械’,言语间颇多‘关切’,询问其技术来源、产量及是否对外售卖。太后对此不置可否,然其意难测。朝中亦有风声,言你‘私结外邦’,‘引狼入室’。李少荃(李鸿章)虽表面沉寂,然其门下官员于私下串联,恐有后续动作。制造局之事,需加倍谨慎,尤忌授人以‘通洋’之口实。”
内忧外患,一时俱来。淮系在官僚体系内的掣肘未除,如今又加上了列强(尤其是英国)的直接干预和技术扩散的风险。陈远感到肩上的压力骤增。他仿佛一叶扁舟,行驶在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海面,四周皆是虎视眈眈的鲨群。
“大人,可是有难处?”冯墨见陈远神色凝重,放下手中的图纸问道。
陈远将两封信的内容简略告知,沉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安心铸剑了。”
冯墨那不通世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怒意:“技术之道,唯精唯实!彼等只知争权夺利,掣肘设障,岂知强国利器,乃是一锤一凿、反复试验而来!若因彼等龌龊心思,便放缓研发,才是真正误国!”
陈远看着这位痴迷技术的匠人,心中稍慰。至少,他的核心团队信念是坚定的。“冯先生所言极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越是有人阻拦,我们越要做出成绩!”
他立刻做出部署:
首先,针对英人的“关注”和“通洋”的指责,他亲自草拟了一份措辞严谨的奏折,呈送太后与军机处。奏折中,他坦然承认制造局确曾“聘请泰西匠师指导,采购必要之西洋机床”,但强调此举皆为“师夷长技以自强”,且“一切往来,皆依商业惯例,绝无任何有损国格、泄露机密之举”,并将李铁柱搜集到的、关于英商同样向淮系乃至江南制造局出售设备技术的信息附上,反将一军。同时,他建议朝廷,应尽快制定《涉外技术合作章程》,规范此类行为,将潜规则变为明规则,掌握主动权。
其次,对于克虏伯的中止谈判,他指示李铁柱:“暂缓与克虏伯接触,保持观察。转而尝试与普鲁士其他中小型技术公司,或美利坚、比利时等国商人接触,分散风险,避免受制于人。对仿制火帽之事,严密监控来源,若能查实,可动用官面力量予以打击,以儆效尤。”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加大了对讲武堂和制造局内部的思想整肃与控制。他在讲武堂亲自授课,反复强调“自强之本,在于人才与技术”,“新军与制造局,乃国家之干城,非一人一姓之私产”,将个人权威与“忠君爱国”、“民族自强”的大义名分紧密结合。在制造局,他通过宪兵队和重新梳理的工匠等级、保密制度,将冯墨等技术核心与普通工匠、管理人员隔离开来,形成内外有别的保密体系,严防技术泄露与外部渗透。
这些举措,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努力稳住船舵。过程必然伴随着剧烈的晃动与不适。一些原本靠着关系进来的工匠因无法适应严格的保密和考核制度而被清退,怨声载道;讲武堂内部分旧式军官出身的学员对日益增多的“西学”和“格致”课程感到吃力与不满;朝堂之上,关于他“独断专行”、“培养私兵”的议论也从未停止。
但陈远顶住了压力。他知道,这是转型必然经历的阵痛。他没有退路,只能逆流而上。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方面。灵汐利用其皇室身份和在内务府的人脉,绕过户部的拖延,以“供应宫廷御用器皿修缮、制造”为名,为制造局争取到了一批宫内库存的、品质极佳的紫铜、锡、镍等稀有金属,以及一批从圆明园旧藏中清理出来的、前朝积累的精密工具和机械图谱。这些东西,对于提升“惊蛰”炮的辅助部件质量和冯墨研究新型合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福晋真是我的贤内助。”陈远看着库房里那些珍贵的物料,由衷地对灵汐说道。
灵汐微微一笑,眸中闪着智慧的光:“夫君在前方披荆斩棘,妾身能在后方略尽绵力,亦是分内之事。只是,外力终有穷时,夫君所求之‘自主’,仍需早日实现。”
陈远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依靠灵汐从内务府“掏弄”家底,并非长久之计。必须尽快让制造局形成自身的“造血”能力。
就在这时,前往直隶山西边境负责新矿脉护卫与建设的王五部下来报:矿场已初步建成,首批精炼钨砂即将产出。同时,他们在勘探周边地形时,意外发现了一处易于防守、靠近水源的山谷,其规模足以建立一个比西山制造局更隐蔽、更安全的核心研发与生产基地。
陈远看着这份报告,眼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锐利光芒。
逆流汹涌,暗礁密布,但他手中的桨,正变得越来越有力,而他视野的前方,似乎也出现了一片可以暂避风浪、积蓄力量的港湾。
是时候,为这艘航船,寻找一个更深、更隐秘的锚地了。他铺开地图,目光落在了那片新发现的山谷所在区域,一个新的、更大胆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