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
海拔4014米的理塘，天空蓝得近乎透明。阳光穿过稀薄的空气，在汽车站的铁皮屋顶上折射出刺眼的白光。
张安安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下大巴，突如其来的高原反应让她眼前发黑。她不得不扶着车站的栏杆，等待这阵眩晕过去。
“姑娘，要氧气瓶吗？”一个脸颊泛着高原红的藏族大叔走过来，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他手里晃着几个便携氧气罐，塑料管在风中轻轻摆动。
安安摇摇头，从背包里掏出保温杯喝了一口葡萄糖水。她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吃红景天，但真正站在世界高城的土地上时，还是被这份直击灵魂的澄澈震撼了。
远处，连绵的雪山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五彩的旗面上印满密密麻麻的经文。
几个藏族老人摇着转经筒从她身边走过，念诵的六字真言飘散在风中。
“第一次来理塘？”大叔不死心地跟在她身后，“我家客栈有地暖，刚来的汉人都喜欢。”
安安终于缓过气来：“谢谢，我已经订好房间了。”她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轻。
大叔遗憾地摇摇头，转身去寻找下一个潜在客户。安安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部，带着煨桑的柏枝香气和远处牧场飘来的牦牛粪味道。
这种混合的气息将成为她记忆里理塘的专属印记。
********
扎西德勒客栈。
客栈是栋三层藏式小楼，白色的外墙被阳光晒得发亮，黑色的窗框上绘着吉祥八宝图案。
门口挂着褪色的风马旗，在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安安推开厚重的木门，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扎西德勒！”一个穿着传统藏袍的女人从里间快步走出来。她约莫三十出头，黑发编成无数细辫，发间缠绕着红珊瑚和绿松石，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眼角有几道细纹。“我是格桑梅朵，你可以叫我格桑。”
安安刚要弯腰提行李，格桑已经一把抢过：“别动！刚到高原不能用力。”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单手就拎起了28寸的行李箱，“你是今年第一个长住的客人，我特意给你留了最好的房间。”
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三楼，格桑推开最里间的房门。房间很小，但窗户正对着远处的雪山。
木床上铺着厚厚的牦牛毛毯，床头柜上摆着个铜制酥油灯，灯芯还带着使用过的痕迹。
“这是......”
“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格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个喇嘛，他说这盏灯能保佑住在这里的人。”
安安轻轻抚摸灯身，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想起景德镇的窑器。她推开窗户，冷风立即裹挟着煨桑的柏枝香气扑面而来。
远处，几个红衣喇嘛正沿着转经道缓缓行走，绛红色的僧袍在蓝天雪山下格外醒目。
“晚上七点开饭。”格桑在门口嘱咐，“今天煮了牦牛肉汤，加了白萝卜和当归，对高原反应好。”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浴室在走廊尽头，但建议你三天内别洗澡。”
等格桑的脚步声远去，安安才注意到书桌上放着一本手写册子，牛皮纸封面用汉藏双语写着：《理塘生存指南——给缺氧的平原人》。翻开第一页，歪歪扭扭的汉字记录着：
1 第一天别洗澡（会死人的！）
2 走路要像老奶奶（摔断腿别找我）
3 难受就喝酥油茶（别逞强装英雄）
4 晚上睡不着很正常（数羊不如数雪山）
最后还画了个哭脸，旁边写着：“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安安忍不住笑出声来，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她躺在床上，牦牛毛毯出奇的柔软舒适。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人们称这里为“天空之城”。
********
清晨的长青春科尔寺。
安安跟着转经的人流，手指触碰过每一个转经筒。铜制的经筒冰凉光滑，转动时发出沉重的嗡鸣，像是无数个愿望在空气中震颤。
“要这样。”格桑示范着标准的磕长头姿势，“手心向上，代表放下一切。”
安安学着她的样子俯身，额头轻触地面。那一刻，她突然想起铃阵幻影中父母车祸前的样子——妈妈笑着向她伸出手，爸爸在马路对面招手。
“愿你们来世幸福。”她在心里轻声说。
起身时，格桑递来一盏酥油灯：“可以给重要的人祈福。”
安安在佛前点燃三盏酥油灯。
第一盏给父母，“愿来世平安喜乐。”
第二盏给帮助过她的人，“愿健康顺遂。”
第三盏……她犹豫很久，最终轻声道：“愿他事事如愿。”
没有提名字，但她知道佛祖明白。
********
格桑有个妹妹叫卓玛，十八岁，是理塘中学最好的骑手。
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皮肤黝黑的姑娘正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客栈后的草场上飞奔，长长的辫子在风中飞扬。
“那是我妹妹。”格桑骄傲地说，“整个甘孜州的赛马比赛，她拿了三次冠军。”
卓玛看到姐姐，立即调转马头奔来。黑马在距离安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刹住，前蹄高高扬起，吓得安安后退了好几步。
“哈哈哈！”卓玛笑得前仰后合，“追风吓到你了？它最温顺了！”她利落地翻身下马，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我叫卓玛，你呢？”
“安安。”
“安......安......”卓玛用生硬的汉语重复着，突然眼睛一亮，“和平的意思！好名字！”
从那天起，卓玛就成了安安的小尾巴。她带着安安逛遍理塘的每个角落：
清晨的集市上，卖酥油的老阿妈会多给她们一勺酸奶；
傍晚的广场上，她们和跳锅庄的姑娘们手拉手转圈；
深夜的客栈里，卓玛偷偷拿来姐姐酿的青稞酒，结果两人都醉倒在星空下。
“你骑过马吗？”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卓玛突然问道。
安安摇摇头。
“明天我教你！”卓玛兴奋地拍手，“我有匹最温顺的枣红马，跑得很慢，专门给胆小鬼骑的！”
第二天草场，安安摔下马背三次后，终于能勉强控制缰绳。卓玛骑着自己的黑马绕着她转圈，突然一扬鞭：“跑起来！”
两匹马在草原上飞奔，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安安紧紧抱住马脖子，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却在颠簸中莫名笑出声来。
这种纯粹的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
那晚，卓玛神秘兮兮地拉着安安出门：“牧区的亲戚来了，今晚有聚会！”
她们骑着马来到一处开阔的草场，十几顶黑色牦牛毛帐篷围成圆圈，中央燃着巨大的篝火。
男人们弹着弦子，女人们甩着水袖跳锅庄，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
“来！”卓玛把安安拉进舞蹈队伍。
安安笨拙地跟着转圈，不时踩到别人的脚。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阿妈笑着纠正她的动作：“手要这样摆，脚要这样抬……”她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笑容温暖如阳光。
跳累了，有人递来一碗青稞酒。安安抿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出眼泪，惹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格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塞给她一块奶渣：“吃这个，解酒。”
夜空中的星星低垂得仿佛伸手可触，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
安安仰头望着这璀璨的星空，想起以前听到的话：“人这一生，总该有一次为星空流泪。”
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