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站在第四间忏悔隔间的石门前。
冰冷的石质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前一个死者的血腥味。
他的身后,是队友们紧张到几乎凝固的注视。
他的面前,是决定生死的黑暗深渊。
他的大脑,在那一瞬间,还在进行着最后的、近乎疯狂的权衡与推演。
关于孙萌之死的每一个细节,在地铁门关闭前,他那冷静到冷酷的眼神,女孩脸上最后的绝望与不敢置信,都在他的脑海中,如同电影画面般一帧一帧地回放。
忏悔它。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嘶吼。
这是你作为领袖,背负的第一份血债!你必须承认它,面对它!
不,不能忏悔它。
另一个更加理性的声音在反驳。
那不是罪,那是决策!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的必要牺牲!一旦你将其定义为“罪”,你作为领袖的根基,就将彻底崩塌!
两个声音,代表着感性与理性,代表着坦诚与策略,在他的灵魂深处激烈地交战。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之上,梁辰的思维,却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微弱的火花。
他敏锐地,将之前三位队友的忏悔内容,在脑海中重新进行了一次快速的、精准的复盘与解构。
高强。
他忏悔的,不是在战场上放弃了战友“石头”这个行为本身。
因为那个行为,从“顾全大局”的军事角度来看,是正确的,甚至可以说是英雄般的悲壮抉择。
他忏悔的,是他在下达那个命令时,内心深处闪过的那一丝“如释重负的怯懦”,那一份属于他自己想活下去的“卑劣的渴望”。
陈东。
他忏悔的,也不是他作为一个七岁的孩子,“无力”去阻止一场家庭悲剧这个结果。
因为对于一个孩子而言,面对持刀的、疯狂的父亲,任何的“无能为力”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他忏悔的,是他在母亲最后的求救眼神下,因为恐惧而主动做出的那个“选择”——捂住耳朵,退回黑暗,亲手掐灭了母亲最后的生机。
戚月。
她忏悔的,甚至都不是她因为整理资料而“错过”了见导师最后一面这个令人遗憾的事实。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抢救孤本资料,对于学术的传承,同样意义重大。
她忏悔的,是她在听到导师死讯的那一刻,在巨大的悲伤之外,内心闪过的那一丝“幸好资料已经整理完了”的、冰冷的、知识的傲慢。
一个清晰无比的共同点,在梁辰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他们三人忏悔的核心,都不是事件本身。
也不是那个最终导致的、无法挽回的“结果”。
而是他们在那个特定情境下,内心深处所萌生出的、最真实的、最不堪的、最自私的……
人性软弱!
是怯懦,是胆怯,是傲慢。
这些,才是神明真正想要听到的东西!
这个规则,它拷问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行为的“对”与“错”,因为对错在不同的立场下,有着不同的定义。
它拷问的,是一个人灵魂的“真”与“假”!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梁辰心中那架剧烈摇摆的天平,瞬间,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他选择忏悔孙萌之死,忏悔自己那份“决策的冷酷”。
那本质上,他忏悔的,依旧是一种基于理性的、为了团队利益而做出的“选择”。
那份冷酷里,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属于领袖的、掌控全局的“骄傲”。
这,或许在份量上足够沉重,但在“真诚”的属性上,却偏离了神明真正想要的答案!
最“真诚”的忏悔,或许并不是那个看起来最“正确”、最“应景”的忏悔。
他需要剖开的,不是他作为“领袖”的决策外壳。
而是他作为“梁辰”这个普通人的、某个被他自己刻意遗忘、甚至羞于承认的、最不堪的灵魂角落。
领袖的铠甲,或许能抵挡敌人的刀剑,但在这里,它只会成为灵魂的囚笼。
今天,我必须先杀死领袖,才能让梁辰活下去。
想通了这一切,梁辰所有的犹豫与挣扎,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所有伪装与重负之后的平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都重新吸入肺里,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与审判。
然后,他不再有丝毫的迟疑,毅然决然地,侧身走入了那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地滑动,依旧留下了一道仅供声音穿透的缝隙。
外面,高强、戚月和陈东三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不知道梁辰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里,经历了怎样天人交战的内心挣扎。
他们只知道,这个团队的灵魂与核心,此刻正独自一人,面对着那最残酷的审判。
隔间之内,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的沉默。
梁辰面对着那片冰冷的、象征着神明意志的石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段被他用整个青春期去掩埋的、尘封的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终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与冷静,而是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少年人的沙哑与艰涩。
而他吐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与这趟死亡列车,与这里所有人都毫无关系的称谓。
“我忏悔……”
“爷爷。”
他选择了一条全新的、无人预料的、只属于他自己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