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守瑜猛地回头。
只见苏满满一身素净衣裙,披着浅杏色的斗篷,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几步开外。
她脸上平静无波,缓步上前,目光先落在李嬷嬷身上,温和道,“嬷嬷,辛苦你了,先去马车上歇息吧,这里交给我。”
李嬷嬷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苏满满一眼,又担忧地瞥了战守瑜一下,这才低着头匆匆离去。
坟前,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无处不在、冰冷刺骨的过往。
“苏老板……”战守瑜喉咙干涩,手中的信纸仿佛烙铁般滚烫,“这究竟……”
“信是温小姐写的,她的字迹你应该认得。”苏满满打断他,声音清越,瞬间涤荡了战守瑜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当然认得,那娟秀中带着一丝倔强的笔触,曾是他少年时无数次偷偷摹刻在心上的梦。
“她在你第一次带她进入东宫的时候便……”苏满满的话头猛地一顿,那双总是闪烁着灵动光芒的眸子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想说“移情太子”,可这四个字太过锋利,一旦出口,不仅会彻底斩断战守瑜的念想,更会将那位已故的温小姐钉在“见异思迁”的耻辱柱上。
她生生忍住了,舌尖转了一个弯,用了更委婉的说法,“……便将一颗心,遗落在了那九重宫阙之内。”
她的话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战守瑜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
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拼接成让他窒息的画面。
是了,那时他任职东宫,禁不住她再三恳求。她当时是怎样的?眼神晶亮,原来却不是为他,而是不住地赞叹宫廷的巍峨,目光似有若无地望向东宫主人可能出现的方向……
他当时只以为她是小女孩的好奇与惊叹,却从未想过,那惊鸿一瞥,竟成了她一生的劫数。
“是我……竟是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松树上,那坚硬的触感令他浑身一颤,却比不上心口万分之一的分崩离析。
他仰起头,试图遏制住眼眶的酸涩,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不是你。”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光,劈开了战守瑜混沌的思绪。
他猛地看向她,眼中是未干的赤红和破碎的茫然。
苏满满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藩篱的透彻,“人心如水,何时转向,连它自己都未必知晓。”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战守瑜的心上。
不是他的错。
不是太子的错。
甚至也不是温若伽的错。
那只是情之一字,最无常,也最残酷的模样。
它不由人安排,不讲先来后到,甚至不问对错是非。它来了,便是来了,如风过林梢,如雨落江河,无法阻挡,无法预测,更无法用道理去约束。
他一直将太子的存在视为一种“掠夺”,当看到表妹写给太子的信时又觉得是一种“背叛”,直到听了苏满满的话才意识到,那份情感的转移,或许连温若伽自己都无法控制。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钥匙,松动了他心头那块最坚硬、最沉重的枷锁。
恨意需要具体的对象,而当错误被归结于“无常”本身时,那无处安放的愤怒和自责,反而找到了一个流淌的出口。
他依旧痛苦,为表妹的早逝,为自己的误解,为太子无端的背负。但这痛苦之中,那尖锐的、足以刺伤所有人的恨意,终于开始慢慢消融。
“他为何不早告诉我?!”战守瑜双目赤红地盯着苏满满,那眼神像是濒临绝望的困兽。
苏满满被他眼中迸发的激烈情绪慑得心头一跳,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才完全意识到他话中那个沉甸甸的“他”指的是太子。
她迅速稳住心神,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接口道,声音清冷如冰泉,试图浇灭那失控的火焰:
“早告诉你又如何?”
她向前踏出一步,目光毫不退避,言辞犀利如刀,直刺他心中最不愿面对的可能:
“让你知道,你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倾心恋慕着别人?让你知道,这两年支撑着你、让你活下去的恨意,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建立在误解上的笑话?”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战守瑜已然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他脸色瞬间惨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早知道了,他又能如何?除了更早地陷入这无边的痛苦和荒谬,他还能做什么?
苏满满继续道,声音低沉了几分,“殿下收着这封信,是因为这是温小姐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心迹。他不愿将它公之于众,不愿让她死后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扣上‘移情别恋’、‘纠缠储君’的污名。”
“他宁可你恨他,至少世人的非议和探究,会因你这‘苦主’的恨意,大半落在他身上,而非一个已经无法为自己辩白的逝者。”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敲在战守瑜心上,“他担了这‘横刀夺爱’的骂名,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保全温小姐的清誉,也是为了……让你能有一个明确恨着的对象,不必在失去挚爱的同时,还要承受被心上人‘背叛’的真相所带来的,双倍的凌迟。”
轰隆——
战守瑜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了。
他一直视作仇敌的人,竟在暗处,为他和他逝去的表妹,做到了如此地步。而他,却像个跳梁小丑,将所有的怨毒和怒火,一次次倾泻在对方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他声音颤抖,几乎无法成言。
“因为我,因为我看不下去。”
苏满满的回答干脆利落,“我看不下去殿下为国事殚精竭虑,还要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我看不下去战将军你一代人杰,被心魔所困,画地为牢。”
“更看不下去,温小姐一片痴心,最终却成了横在君臣之间,一道谁都不愿触碰,却鲜血淋漓的伤疤。”
她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净的帕子,轻轻铺在坟头上,算作祭奠。
而后,苏满满拽了拽战守瑜的衣袖,示意他,然后自己率先在坟头边的空地上,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战守瑜被她的随性弄得一怔,但看着她清澈坦然的目光,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三尺的距离坐了下来,只是姿势依旧有些僵硬。
苏满满决定换个轻松的方式开导他。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说道,“其实这事儿吧,真怪不得任何人。我跟你说,我未出阁之前,在老家那边,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哥。”
她开始面不改色地编故事,心里想着:只要编得比他还惨,那他心里应该能舒服一些,这叫‘比惨疗法’。
“我们那时候也挺好的,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好多好多事儿,简直形影不离。”
她故意说得夸张一些,这样分开的时候才会更觉得凄惨,“后来……唉,还不是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为什么?”
战守瑜听了,果然愣愣地看向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弱的、找到“同病相怜”之人的共鸣之色。
苏满满见他眼神有了变化,心中暗喜,忙继续加重“药量”,脸上摆出感慨万千的表情,“他们家给他定了门第更高的亲事。当时我也是年轻,觉得天都塌了,哭了好几天,还寻死觅活呢。”
她挥了挥手,做出一个夸张的“翻篇”手势,“可这不,后来遇到了太子,相处下来才知道,原来他才是我的正缘。所以说啊,”
她总结道,语气变得豁达,“有时候失去并不一定是坏事,那是在给对的人腾地方呢。只有及时断舍离,把心里的位置空出来,才能遇到那个真正适合你、也真正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说着,凑过去用力拍了拍战守瑜结实的手臂,用一种充满鼓励和确信的语气说道:
“放心吧,战大哥,你条件这么好,为人正直,武功高强,长得……呃,也挺帅,肯定会遇到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好姑娘。到时候你就会觉得,现在的执念是多么幼稚。”
战守瑜看着她信誓旦旦、努力安慰自己的样子,听着她这番虽然有些粗糙但充满善意的“比惨”开导,心中那冰封的苦楚,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带着生活气息的暖流,虽然未能立刻融化全部坚冰,但那密不透风的绝望感,确实被冲开了一道缝隙。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对着苏满满,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却无比真实的、释然的微笑。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苏满满知道,她这剂“猛药”,算是下对地方了。
他紧锁的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郁气,似乎被这带着点胡闹却又无比真诚的“同病相怜”吹散了些许。
她趁热打铁,站起身,拍了拍身后沾上的草屑,猛地张开双臂伸向天空,用一种充满力量的声音说道,“所以,是时候放下过去,拥抱未来啦!”
话音刚落,她将右手伸到战守瑜面前,似乎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就像把他拉离仇恨的深渊一样。
战守瑜会意,左手捏着信,右手缓缓向上递出,正当即将碰到苏满满指尖的刹那——
她的手突然偏了方向,如燕子抄水般轻盈且迅捷地从他的左手,“夺”过了那封信笺。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转身便将它把投向仍在燃烧着纸钱的火盆。
“嗤——”
一声轻响,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温若伽那娟秀却浸透着绝望的字迹,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如同她短暂而悲剧的一生,最终化作一缕青烟,伴随着飞旋上升的灰烬,袅袅升起。
战守瑜的手还僵在半空,怔怔地看着那火焰升腾,直至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点黑白交织的灰烬。
他心中那片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巨石,仿佛也随着那缕青烟,一点点飘散。
“在哪儿跌倒,在哪儿爬起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苏满满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她知道,有些告别,需要一个人完成。
战守瑜依旧坐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去所有力气的石像。
他缓缓抬手,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什么都没有了。
不,并非什么都没有。
他慢慢握紧拳头,感受着体内重新开始流淌的、属于武将的热血。
他站起身来,抬眼望向远方巍峨的京城轮廓,望向皇宫的方向,那个他怨恨了无数个日夜的东宫所在。
良久,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在他的手心。
那不仅是祭奠逝去的爱情,也是与过去那个被仇恨蒙蔽的自己告别。
心中的恨意如山崩般瓦解,留下的,是一片被真相洗礼后,空旷而疼痛的废墟,以及……废墟之上,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名为“释然”与“愧疚”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