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军骑兵牵着战马去下游取水,石滩上只剩下韩罡和他的副手,以及几名负责看守首级和警戒的骑兵。营地内外,一种微妙的僵持在弥漫。获救的庆幸早已被更深沉的警惕取代,每个人都清楚,这些朝廷官兵的心思,比那些喊打喊杀的黑旗寨匪徒更难揣测。
沈云疏站在加固后的栅门后,目光透过缝隙,紧紧锁定着韩罡的身影。周砚安排完紧急加固后,也沉默地站到了她身侧,手中依旧紧握着那杆“破甲矛”,魁梧的身躯像是一道沉默的屏障。林栖则如同彻底消失了一般,但沈云疏知道,他一定在某个最佳的观察点上,用那双锐利的眼睛记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云疏,这些人……怕是来者不善。”周砚压低声音,语气沉重,“他们看我们的眼神,跟看那些匪徒没太大区别,只是多了点……探究。”
沈云疏微微颔首,她何尝感觉不到。韩罡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木墙,将营地里里外外都剖析一遍。“他们是在评估我们的价值,以及……威胁。”她低声道,“我们得让他们觉得,我们有价值,但威胁可控。”
价值在哪里?是击退黑旗寨展现出的组织力和战斗力?还是那引起他们注意的“轰天雷”?亦或是别的什么?威胁又是什么?是一群拥有武装、来历不明的“流民”盘踞在边境地带?还是可能掌握着某些不该掌握的技术?
就在沈云疏飞速思考之际,取水的边军回来了。战马饮足了水,精神似乎都振奋了些。韩罡的副手——一个面容精悍、眼神灵活的年轻军官,策马回到韩罡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营地工坊的方向。
韩罡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栅门后的沈云疏。
“沈姑娘。”韩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尔等能在此地立足,并击退雷彪麾下百余人,想必有些倚仗。方才那巨响,绝非寻常土法所能为。”
他果然揪住火药不放了!这是试探,也是索要筹码。
沈云疏心念电转,知道不能再一味否认。她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坦诚,隔着栅门回应道:“韩校尉慧眼。实不相瞒,我等逃难途中,偶得一些前朝散佚的残卷,其中提及些许矿物特性与混合之法。方才那物,便是依葫芦画瓢,胡乱试制出来唬人的,制备艰难,且极不稳定,方才情急之下使用,已是险象环生,差点酿成大祸。”她再次强调了“偶得”、“残卷”、“胡乱试制”、“不稳定”,将技术的来源归结为运气和冒险,弱化其系统性和可复制性,同时暗示风险,降低对方的觊觎之心。
“前朝残卷?”韩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不知是何残卷?可否一观?”
“这……”沈云疏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逃难途中,多次遇险,大部分书籍都已损毁遗失,仅剩的几本也已是破烂不堪,字迹模糊,实在难以辨认,恐污了校尉尊目。”她婉拒了出示“残卷”的要求,这是绝对不能暴露的底牌之一。
韩罡似乎也并不意外,他话锋一转,指向了另一个明显不同寻常之处:“我看这位壮士手中长矛,似乎也与寻常铁器不同。”他的目光落在了周砚手中的“破甲矛”上。
周砚肌肉瞬间绷紧,握紧了矛杆。
沈云疏心中暗叹,该来的总会来。她示意周砚稍安勿躁,接口道:“校尉好眼力。这矛头确实融入了一种我们偶然在山中发现的奇异铁石,比寻常铁器坚硬许多。但也正因其坚硬,极难熔炼锻造,成功率百不存一,我等着实浪费了许多材料,才勉强得了这几支,已是倾尽所有。”她将星铁的来源推给“偶然发现”,强调其加工难度和极低的成品率,暗示其无法大规模应用,同样是为了降低威胁性。
“奇异铁石?”韩罡的副手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显然对这方面更感兴趣。
韩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那些虽然简陋却布置得法、层次分明的防御工事,尤其是那些巧妙隐藏在灌木和岩石后的陷阱痕迹,缓缓说道:“观尔等这营寨布置,倒不像是全然不懂兵事的流民。据寨而守,层次分明,颇有章法。”
这是在探听他们的来历和背景了。
沈云疏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是最危险的问题。她脸上适时的流露出悲戚和无奈,声音也低沉沙哑了些:“校尉谬赞了。不过是……不过是血淋淋的教训换来的罢了。当初一同逃难的乡亲,何止数百……如今,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孺,苟延残喘。”她没有直接回答是否懂兵事,而是用惨痛的经历模糊过去,将营地的现状描绘成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团体,暗示他们的“章法”是被残酷的现实逼出来的生存本能。
这番话半真半假,情感真挚,倒是让人难以怀疑。韩罡和他副手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现场再次陷入沉默。边军们沉默地整理着马具和缴获的首级,营地内的人们则屏息凝神,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沈云疏知道,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下去。她必须尝试掌握一点主动权,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稍微主动了一些:“韩校尉,诸位军爷剿匪辛苦,又要追击鞑靼探马,想必军务繁忙。不知……可有用得着我等出力的地方?我等虽力薄,但对着周边山林还算熟悉,若军爷需要向导,或是需要修补些简单的军械器具,或许能略尽绵力。”
她抛出了一个诱饵——提供本地知识和有限的工匠支持。这既展示了营地的价值(熟悉地形、有工匠),又将协助的范围限定在“向导”和“修补简单军械”上,避免了被卷入更深层次的军事行动,同时也是一种试探,想看看对方除了剿匪和追探马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目的。
韩罡的目光再次落在沈云疏身上,这一次,带着一丝更深沉的审视。这个年轻女子,应对得体,言辞谨慎,既懂得示弱以自保,又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价值与合作的意愿,绝非寻常村妇。
他没有立刻回答沈云疏的提议,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即将过去。
“天色将明。”韩罡淡淡说道,并未直接回应沈云疏的提议,“我军务在身,不便久留。”
他勒转马头,对着手下挥了挥手。剩余的边军骑兵迅速集结,带着那些血淋淋的“战利品”,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突然,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官道,向着北方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的薄雾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战场和一片死寂的石滩。
直到那面血鹞旗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营地内外紧绷的弦才仿佛骤然松弛下来。许多人几乎虚脱般地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走了……他们走了……”沈云墨喃喃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后怕。
周砚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人是走了,可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林栖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栅门旁,低声道:“他们走得很干脆,没有留下暗哨。但对我们的兴趣,尤其是对‘轰天雷’和星铁矛的兴趣,很大。那个副手,至少回头看了工坊方向三次。”
沈云疏望着边军消失的方向,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危机只是暂时解除,潜在的威胁却依然存在。血鹞营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已经荡开。他们知道了营地的存在,知道了营地拥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接下来,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山谷,恐怕再也无法真正安宁了。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统计损失。”沈云疏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开始下达一连串的命令,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另外,从今天起,外围警戒范围扩大一倍。林栖,我们需要知道黑旗寨残部的动向,以及……尽可能留意边军的消息。”
“明白。”林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