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缓慢前行,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污和绝望的气息。
他看到旁边一个妇人死死搂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孩子因为饥饿和恐惧低声啜泣着。
他看到曾经某个绸缎庄的掌柜,此刻蓬头垢面,眼神呆滞,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空瘪的包袱。
王狗儿在出城的队列中巡视着,试图找出混杂其中的孔氏子弟。
他的目光对上了孔毓真惶恐的双眼。
王狗儿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走开。
孔毓真惊出一身冷汗,又强行压住乱跳的心脏。
离城门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守城士兵脸上不耐烦的神情,
以及那几个识人者脸上那种混合着恐惧,讨好与一丝隐秘兴奋的复杂表情。
他认得其中那个刘管事,此刻正点头哈腰地对一个士兵小头目说着什么。
目光仔细地梳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
他会认出我吗?
孔毓真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让散乱的头发遮住更多的脸颊,
同时将那双原本握笔,翻书的手,死死缩在破烂的袖子里,用力在身旁的泥污里蹭了蹭。
这双手,曾经代表着清贵与教养,此刻却成了需要隐藏的标记。
不,不能怕!
越怕,越容易被看出来!
他强迫自己镇定,模仿着周围流民那种麻木,呆滞的眼神。
努力让身体放松,尽管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疼得他几乎要晕厥。
来不及细想,他已经随着人流被推搡到了卡哨前。
他甚至能闻到士兵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
“下一个!快点!”士兵粗暴地喊道。
孔毓真麻木地向前挪动,他能感觉到那刘管事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似乎停顿了一下,带着审视。
孔毓真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瘫软下去。
认命吧,就这样结束也好……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然而,那目光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或许连一秒钟都不到,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转向了他身后的人。
刘管事甚至还微微侧了侧身,似乎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后面的人群,
这个细微的动作,恰好为孔毓真让开了一点点空间。
……
没有呵斥,没有指认。
孔毓真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拖着伤腿,踉跄地,却又无比迅速地穿过了那道象征着生死界限的城门洞。
当城外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吹拂到他脸上时,
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回头望去,那高大的,曾经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权威的曲阜城墙。
他就这样出来了?
从一个必死之地,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我出来了……我真的出来了……
没有庆幸,只有更深的茫然。
天地之大,似乎再无他立足之地。
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他的心。
过去一天一夜的惨象,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族人的鲜血,王狗儿麻木而坚定的眼神,刘管事那意味深长的沉默……
这一切,与他二十年所学的圣贤之道,激烈地冲突着,将那些他曾深信不疑的道理,砸得粉碎。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孟子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可现实呢?
孔府,这圣人之家,何曾真正将民放在贵的位置?
那堆积如山的粮食,是多少佃户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的血汗凝结?
那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逼得多少民家破人亡?
孔府的高墙之内,吟诵着仁者爱人,高墙之外,却是佃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惨状。
这“贵”,贵在何处?
这“爱”,爱的是谁?
他想起王狗儿一家,想起无数个像王狗儿一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民”,一种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们所读的圣贤书,所维护的礼法规矩,似乎成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将民隔绝在外,甚至成了盘剥他们的工具。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孔子强调秩序。可孔府内部的秩序又如何?
衍圣公一系的尊荣,旁支子弟的落魄,管事仆役的等级森严……
这秩序,滋养了多少不公?
孔兴燚那样的纨绔可以肆意妄为,孔毓财那样的恶仆可以狐假虎威。
而像他这样无权无势的旁支,像王狗儿那样的佃户,则只能在这秩序的最底层挣扎求存。
这秩序,是为了维系道义,还是为了维护特权?
当李自成的屠刀砍来,这看似稳固的秩序,顷刻间土崩瓦解,比那纸糊的窗户还要脆弱。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是多少读书人的理想。
他孔毓真也曾怀揣着这样的梦想,希望能光耀门楣,济世安民。
可如今,家已灰飞烟灭,国动荡不安,天下烽烟四起。
而他连自己的身都几乎无法保全,像个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
修了一身的圣贤道理,却连身边的不公都无法匡正,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全,这“修”的意义何在?
他想起自己曾试图为王老栓求情,那微弱的努力在孔府庞大的体制面前是何等可笑。
所谓的“修身”,在残酷的现实和绝对的权力面前,是否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骗?
寒风掠过荒原,卷起尘土,打在孔毓真脸上,生疼。
他看着自己满是血污和泥垢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只握过笔,翻过书页,如今却沾满了逃难时的污秽,脆弱得连支撑自己站起来都困难。
圣人之道,错了吗?
他不敢想,又不愿想。
如果圣人之道没错,那为何奉行此道的孔府会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那些熟读经义的族老,子弟,在危难时刻,表现出的多是贪婪,恐惧,迂腐,甚至卑劣?
如果圣人之道没错,那王狗儿,刘管事这些不读圣贤书的人,
为何反而在关键时刻,展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仁与恕?
或许,错的不是道理本身,而是践行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