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材料”……这个词从省报记者口中问出,分量与意图都截然不同。
唐莜莜心念急转,面上露出朴实笑容:“胡记者,您这话可真是抬举我了。我这儿就是些土法子,带着乡亲们瞎琢磨,哪有什么‘突破性进展’,更别提啥‘原始材料’了,就是些父亲留下的旧笔记本,都快被我翻烂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引着胡菁和那位沉默的张同志参观苗床,嘴里说的全是诸如“土壤墒情”、“间苗心得”、“肥料配比”这类实实在在的田间管理经验,绝口不提任何可能引发联想的“研究”字眼。
胡菁显然有备而来,她拿出相机,对着长势格外健壮的七叶莲苗圃不同角度地拍摄,语气看似随意地追问:
“唐同志,过分的谦虚可是等于骄傲哦。我们走访过省农科院,林婉华教授对您在七叶莲培育上的成果评价很高,认为某些性状表现甚至超越了常规的优育范畴。这难道仅仅是‘土法子’能达到的吗?您父亲留下的笔记里,是否记载了一些更为独特的发现?比如,关于这种药材原始形态的线索?”
林教授的评价被直接引用,问题再次指向核心。唐莜莜注意到,旁边的张同志虽未开口,但目光始终沉静地跟着胡菁的提问,落在她脸上,仿佛在评估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林教授那是鼓励我。”唐莜莜笑容不变,“我爹的笔记,更多是他当年野外采药的见闻和猜想,天马行空的多,我这也就是碰巧,按图索骥,加上运气好,伺候得精心了些。”
胡菁还想再问,一旁的张同志却忽然开口:“唐莜莜同志,不必紧张。胡记者和我这次来,既是采访,也是学习。国家现在鼓励科学技术为生产服务,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你们合作社这种‘土洋结合’,依靠群众智慧发展生产的模式,本身就很有代表性。”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生机勃勃的后山:“我本人,对如何在农村基层,因地制宜地推动这种贴合实际的技术普及很感兴趣。不知道唐同志有没有兴趣,把你这些‘土法子’和带领乡亲们共同摸索的经验,更系统地总结一下?或许,能形成一个可以在更大范围借鉴的‘合作社技术手册’?”
这番话,立意高远,完全跳出了针对个人的追问,转而提升到“总结经验”、“推广借鉴”的层面,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唐莜莜心中警兆却未消散。这位张同志看似解围,实则换了一个更高明、也更难拒绝的方式来接近她的“技术核心”。编写“手册”,就意味着她必须将很多摸索过程、甚至是父亲笔记里那些看似“天马行空”却内藏玄机的思路,系统性地公开出来。
她快速权衡,随即露出欣喜又有些为难的表情:“张同志,您这个想法真好!要是咱们的法子真能帮到更多乡亲,那肯定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我这都是零碎经验,上不得大台面,真要写成册子,怕是不够格,也得花不少时间整理……”
她以“能力不足”和“需要时间”作为缓冲。
“经验都是从无到有,从零碎到系统的嘛。”张同志脸上露出理解的微笑,“我们可以派专人协助你整理。而且,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应该会有相应的政策支持和资源倾斜。”他语带深意。
“政策支持”、“资源倾斜”,这几个字眼在80年代初的农村,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旁边的刘主任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赵铁柱带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跑了过来,那年轻人是公社邮电所的邮递员小陈。
“莜莜姐!有你的加急电报!省城来的!”小陈气喘吁吁地将一份电报递给唐莜莜。
唐莜莜道谢接过,展开一看,电文很短,发报人落款是“林婉华”:
“省生物制药研讨会,华康公司钱文明提交论文,涉及七叶莲成分,疑与你父研究相关,速查其动向。林。”
电报内容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唐莜莜脑中的迷雾!
华康公司!钱文明!果然是他们!他们不仅利诱不成,还试图从学术层面,将父亲的研究成果公然窃取,甚至可能抢先“定义”和“公布”,倒打一耙!
她瞬间明白了张同志此次出现的另一种可能——他或许并非直接与陈向东勾结,但他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对“七叶莲”及其潜在价值的关注是确实存在的。
华康公司的动作,很可能引起了更高层面的注意,而张同志,或许就是带着“评估”和“协调”任务而来。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但越是如此,她脸上越是不能显露分毫。她小心翼翼地将电报折好,放进口袋,对众人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林教授来的电报,催问一些技术细节上的小事。”
胡菁记者敏锐地追问:“是省农科院林教授?看来林教授对您这里真是关怀备至。不知道是什么技术细节,方便透露吗?”
唐莜莜叹了口气,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关于七叶莲种植里一些……唉,怎么说呢,可能是我太钻牛角尖了,总想着能不能再优化一下流程,降低成本。林教授是提醒我,脚踏实地更重要,别总想着一步登天。”她巧妙地将电报内容扭曲成了技术探讨和长辈的告诫。
张同志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没有再追问电报内容,而是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唐莜莜同志,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总结经验,利于推广,也便于厘清一些不必要的争议。”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旧军装、身影佝偻的老人——李满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外围,他并没有看向记者和张同志,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唐莜莜,嘴唇哆嗦着,似乎有万分紧急的话要说。
唐莜莜心中一动,正想找个借口过去,李满仓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她喊出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莜莜!那个姓‘顾’的!你爹那个朋友……他……他找来了!人就在公社招待所等着!说要见你!还说……再不来,东西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