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黑着,陈家小院的烟囱就冒起了浓白的烟。大师傅天不亮就赶到了,系上围裙,接过王桂花递的一碗红糖水咕咚咕咚喝了,袖子一撸,便成了这院里的统帅。
“火!火烧旺点!”大师傅中气十足地一喊,帮忙烧火的青松赶紧又塞进几根柴火。大铁锅烧热,一勺子金黄的猪油下去,“滋啦——”一声,白汽蒸腾,浓郁的肉香瞬间像一只无形的手,抓挠着整个小巷。很快,炖肉的香、炒菜的香、蒸馍的香混合在一起,织成一张诱人的网,勾得左邻右舍的狗都不安分地叫起来,孩子们更是像闻到腥味的小猫,一个个扒在院门框上,吸着鼻子,眼巴巴地往里瞧。
“去去去,小猴崽子们,一会儿开席有你们吃的!”三婶周氏端着一大盆削好皮的萝卜走出来,作势要赶,脸上却带着笑。她嗓门亮,指挥着几个本家妯娌:“水!再打两桶水来!这菜可得洗三遍,不能带一丁点泥,让人老赵家看了笑话!”她自己也没闲着,菜刀在案板上剁得咚咚响,又快又稳。
院子里,借来的八仙桌和长条凳已经摆开,碗筷也按着红纸标记分好了堆。大伯母孙氏穿着件半新的枣红色褂子,头发抿得光溜溜的,正拿着块干净抹布,把每个茶杯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边擦边对王桂花说:“他二婶,你放心,女客来了我都领到东屋去,瓜子、果子都摆好了,保准周到。”
王桂花心里踏实了些,连连道:“有大嫂张罗,我一百个放心。”她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去灶房看看肉炖得烂不烂,一会儿又去检查给新娘子准备的红盖头放没放好。
吉时快到,迎亲的队伍要出发了。青山早已换上了那身藏蓝色的新长袍,胸前戴着朵略显笨拙的大红绸花,衬得他脸庞黑红,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本家的几个兄弟子侄围着他,嘻嘻哈哈地打趣。
“青山哥,腿别抖啊!又不是上战场!”
“就是,春燕姐你还不熟?从小一块儿拾麦穗的,怕啥!”
陈满柜拿着本红纸订的礼簿走过来,笑着呵斥:“行了行了,别闹腾了!青山,稳当点,去吧,顺顺当当把新媳妇接回来。”他又扬声对赶车的本家叔伯叮嘱:“老四,车赶稳当点,不差那一时半刻。”
牛脖子上也系了红布条,在一群半大小子的簇拥和鞭炮的噼啪声中,踢踢踏踏地出了门。虽说新娘子就在村北,几步路就到,但这迎亲的仪式却不能省。孩子们追着牛车跑,欢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没过多久,巷子口就传来了更大的喧闹声。
“来了来了!新娘子接回来了!”
顿时,陈家院里像炸开了锅。等候的亲朋全都涌到门口,王桂花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鞭炮点着,“噼里啪啦”炸响,红色的纸屑飞得到处都是。硝烟味混合着饭菜香,成了独属于喜庆日子的味道。
青山引着盖着红盖头的春燕下了驴车。新娘子一身桃红嫁衣,身段窈窕,虽然看不见脸,但微微低头的姿态,透着新嫁娘的羞涩。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尖叫着争抢撒下的喜糖和用红绳串起的几枚铜钱,场面热闹得几乎失控。
“跨火盆!新人跨火盆,日子红红火火!”担任司仪的一位老叔高声喊着。青山小心翼翼地扶着春燕,迈过门口那个燃着炭火的瓦盆。
“好!”围观的众人齐声喝彩,掌声、笑声、孩子的吵闹声汇成一片。
接下来便是开席。大伯陈满柜坐在院门口临时支起的桌子后,笑容满面,每有宾客递上礼金或用红布包着的尺头、鸡蛋,他便提笔蘸墨,在礼簿上工整记下,同时亮起嗓子唱喏:“陈长寿,礼钱五十文——”
“赵四有,添妆尺头一匹,鸡蛋二十个——”
唱喏声里,是朴实的人情往来。
院子里,帮忙端菜的本家小伙子们像游鱼一样,端着硕大的海碗或粗瓷盘子,在桌椅间灵活穿梭,高声吆喝着:“借过借过,菜来了!”
菜色实在:油汪汪的红烧肉炖干豆角,整只的、炖得烂糊的母鸡,金黄油亮的炒鸡蛋,酱烧豆腐,喷香的猪骨萝卜汤……虽无精细模样,但量大油足,冒着腾腾热气,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吃!大家伙儿使劲吃!别客气!”陈满仓今天也换上了干净衣服,脸上泛着红光,陪着赵家来的送亲客(主要是春燕的叔伯和舅舅)坐在主桌,不断劝酒劝菜。
赵父话不多,只是憨厚地笑着,频频点头。春燕的舅舅显然更活络些,拉着陈满仓的手:“满仓哥,闺女到了你家,我们放心!青山是个好孩子,踏实!”
女客们被孙氏安排在比较安静的东屋,同样吃得热闹。王桂花和周氏忙着给各桌添菜,耳朵里灌满了众人的夸赞。
“这肉炖得入味,烂乎!”
“豆腐也好吃,油水足!桂花,你家这大师傅请得好!”
“春燕嫁到你家有福气!”
三婶周氏给自家那桌端上一大盘新蒸的馍,听着夸赞,心里受用,嘴上却习惯性地低声道:“可不是,光是买肉就花了这个数……”她悄悄比划了一下手指,“他二叔这回是真舍得!”旁边她交好的妇人赶紧扯她袖子,示意她别说了。
宴席过半,青山在王桂花的示意下,端着酒杯,开始一桌桌敬酒。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张嘴就是“谢谢叔伯”、“多谢婶子”,杯里的酒也是浅尝辄止,但那份成家的兴奋与郑重,谁都看得出来。
日头偏西,宴席渐散。宾客们腆着肚子,说着祝福的话,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的是满院的狼藉——堆成小山的空碗盘,油腻的桌子,满地的瓜子皮和糖纸。
王桂花和孙氏带着秀荷、秀兰,以及本家妇人,开始麻利地收拾。清洗碗盘的声音哗啦啦响起,归拢桌椅的碰撞声此起彼伏。陈满仓和陈满柜则坐在还没撤掉的桌子旁,就着一碟剩菜花生米,核算着今天的开销和收来的礼金。
“刨去所有花销,还剩点。”陈满仓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数字,松了口气,“人情债,往后慢慢还吧。”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帮忙的族人也陆续散去。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灶房里还亮着灯,王桂花带着女儿们在做最后的清扫。
新房的门窗上,大红喜字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窗户纸上,映出一对微微晃动的、靠得很近的人影。
累了一天的陈满仓,蹲在正屋门槛上。他抬头望着院子里那缀着几颗寒星的夜空,黝黑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近乎无声的、却无比踏实满足的笑容。
这烟火缭绕、闹腾了一整天的小院,终于在新婚的红烛里,沉入了安稳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