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
鎏金兽首香炉中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龙涎香，气味醇厚绵长，却驱不散阁内凝滞沉重的气氛。朱瞻基并未坐在御座之上，而是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幅《江山社稷图》前，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却莫名透着一股孤峭。他没有回头，目光似乎落在图纸上某处山川险要，又似乎穿透了图纸，落在了更深远莫测的地方。
曹谨行、陆离、青瑶三人垂首立于阁中。曹谨行脸色依旧有些发白，额角带着细汗，气息微促。陆离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模样，玄衣如墨，气息沉凝。青瑶则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唯有在偶尔抬眼时，眸底深处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王瑾指挥着小内侍，将那只从西苑密室取出、贴着封条的紫檀木箱轻轻放在御案旁，随后便无声地退至角落阴影处，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
“东西都带来了？”朱瞻基的声音从图前传来，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西苑密室中发现的所有证物，均已在此箱中，封条完好，由奴婢与陆镇抚使、沈司正共同见证封存。”曹谨行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回禀，语气带着十二分的小心。
朱瞻基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古井深潭，依次扫过三人，最终落在那个箱子上。“打开。”
王瑾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去封条，打开箱盖。那叠密信、青铜罗盘、以及那截用特殊玉盒盛放的噬魂木，赫然呈现于御前。
朱瞻基踱步至御案前，并未先去碰那些东西，只是用目光审视着。他的视线在那些密信上停留片刻，又在青铜罗盘那诡异的指针上掠过，最后，定格在了那截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噬魂木上。即使隔着玉盒，以他真龙天子对气机的敏锐，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阴冷、污秽与吞噬之意。
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说说吧。”他抬眸，看向三人，“这些东西，你们怎么看？”
曹谨行抢先开口，语气带着痛心疾首与愤慨：“陛下！这些密信内容恶毒，妄图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这罗盘与邪木，更是证明了逆党手段之诡异狠辣！奴婢以为，当务之急，是依据信中所提‘坐标候选’等线索，深挖朝中潜藏之余孽，宁可错杀，不可错放！至于这邪木……”他顿了顿，目光隐晦地扫了青瑶一眼，“其气息阴邪，与某些……嗯，非常之力颇有相似之处，或许沈司正能辨识其来历与用途？”
他依旧不死心，试图将噬魂木与青瑶的力量挂钩，并鼓动皇帝进行大规模清洗，意在搅乱朝局，趁机牟利，甚至将水引向青瑶。
朱瞻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陆离：“陆卿呢？”
陆离抱拳，声音冰冷平稳：“回陛下，密信内容虽涉逆谋，但用语隐晦，并未提及具体人名地点，需交由精通密码暗语之人详细破译，盲目抓人，恐打草惊蛇，亦易造成冤狱。至于罗盘与邪木，臣以为，其作用更倾向于追踪与害人，乃是工具。当务之急，是查明何人制作、使用此等工具，即找到‘先生’及其核心党羽，而非被工具本身迷惑，或以此牵连无辜。”
他的看法与曹谨行截然相反，更侧重于精准打击核心，避免扩大化。
朱瞻基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最后将目光投向青瑶：“沈司正，你亲身接触过此物，又精通此道，你的看法？”
压力给到了青瑶。曹谨行和陆离的目光也同时落在她身上，一个阴冷，一个审视。
青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行礼后，目光清澈地迎向皇帝：“回陛下，曹公公与陆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密信需破译，罗盘与邪木乃工具，需追查来源。但臣以为，此三物出现在一起，绝非偶然。它们共同指向的，是‘先生’势力一个极其重要且隐秘的行动环节。”
她伸手指向那叠密信：“信中提到‘引太阴之华，渡于阙位’，‘基石动摇，需以养料稳固’。结合地宫祭坛可知，‘太阴之华’指的便是被掠夺的力量，‘基石’很可能与西苑地脉核心有关，而‘养料’，便是如贵妃娘娘与臣这般身具太阴之力或特殊命格之人。”
接着，她指向青铜罗盘：“此罗盘能感应太阴之力，其作用，便是用于寻找、锁定‘养料’。”
最后，她的手指，坚定地指向了那盛放噬魂木的玉盒，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凛然之气：“而此物，名为‘噬魂木’！乃极阴邪物，能隔空吞噬生灵精气魂力！臣在典籍司，已亲身验证，三名负责誊录与西苑、钟鼓司相关卷宗的女官，正是因心神沉浸于某些被做了特殊标记的卷宗，触发了与此木相连的诅咒，方才神魂受创，昏迷不醒！”
她此言一出，曹谨行脸色骤变！陆离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
朱瞻基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盯着青瑶：“你说什么？隔空诅咒？通过卷宗标记？”
“千真万确！”青瑶斩钉截铁，“臣已初步查明，宫中至少还有三处地方，可能存在类似的诅咒节点，分别位于钟鼓司、尚衣监以及太液池附近！这些节点与噬魂木相连，构成一个恶毒的防护网络，一旦有人触及他们隐藏的秘密，便会遭到神魂攻击！此举不仅是为了灭口，更是为了警告和阻止任何人继续深查！”
她将自己在典籍司的发现和反向追踪的结果，选择性地、却关键地陈述了出来。没有提及自己受伤，但点明了诅咒网络的危害和范围！
“陛下明鉴！”曹谨行急忙插话，声音带着一丝慌乱，“沈司正此言太过骇人听闻！什么隔空诅咒，神魂攻击，闻所未闻！那三名女官昏迷，或许是突发疾病，或许是……是沈司正看管卷宗不力，以致她们劳累过度……”
“曹公公！”青瑶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射曹谨行，“那三名女官昏迷时，眉心笼罩黑气，识海被阴邪之力侵蚀，此乃太医院院正亲自诊断的结果！莫非曹公公认为，院正大人的诊断也不足为信？还是说，曹公公早就知道她们并非患病，而是中术，故而方才在典籍司，才那般急切地想要将此事定性为‘疫病’或‘邪祟’，甚至不惜找来冒牌太医，企图掩盖真相？！”
她步步紧逼，言辞如刀，将曹谨行在典籍司的所作所为，与这噬魂木诅咒直接联系起来！
“你……你血口喷人！”曹谨行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青瑶，对皇帝叫道，“陛下！沈青瑶她信口雌黄，污蔑奴婢！她分明是想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构陷忠良！”
“构陷忠良？”青瑶冷笑一声，不再看他，而是向皇帝再次躬身，“陛下，臣是否构陷，一查便知！请陛下立刻下令，搜查钟鼓司、尚衣监、太液池三处臣所怀疑的节点！若搜不出与噬魂木相关的诅咒痕迹，臣愿领欺君之罪！但若搜出……”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金石之音：“则证明宫中确有此恶毒网络，而曹公公今日在典籍司的种种异常举动，其动机，便值得深究了！他究竟是急于办案，还是……生怕某些秘密被揭开？”
图穷匕见！
青瑶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曹谨行可能与此诅咒网络有关！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结合他之前的举动，这怀疑合情合理！
曹谨行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陛下！奴婢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沈青瑶她这是挟私报复！她是因为奴婢之前质疑她的力量来源，故而怀恨在心啊陛下！”
暖阁内，只剩下曹谨行磕头哭诉的声音。
陆离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地哭嚎的曹谨行，又看了看神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青瑶，最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那截噬魂木上。
隔空诅咒……宫中网络……卷宗标记……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曹谨行的心尖上。
良久，那敲击声戛然而止。
朱瞻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决定人生死的帝王威严：
“曹谨行。”
“奴……奴婢在！”曹谨行浑身一颤，停止了哭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朕给你一个机会。”朱瞻基的声音冰冷，“着你即刻亲自带人，会同陆离麾下锦衣卫，按照沈司正所指三处，给朕彻底搜查！若有发现，即刻来报！若无所获……”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让曹谨行如坠冰窟！
“是！是！奴婢遵旨！定当查个水落石出！”曹谨行连连磕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皇帝让他去查，本身就是一种不信任！无论查不查得到，他今日都已失了圣心！
“陆离。”
“臣在。”
“你协同曹谨行办理此事，盯紧了。”朱瞻基的语气意味深长。
“臣，领旨。”陆离抱拳。
最后，朱瞻基看向青瑶，目光复杂了一瞬，语气稍缓：“沈司正。”
“臣在。”
“你今日所言，朕记下了。你先回去，好生照看那三名女官，待她们苏醒，仔细询问。所需药物，直接去太医院支取。”
“是，臣谢陛下。”青瑶行礼。皇帝没有让她参与搜查，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暂时将她与曹谨行隔开的权衡。
朱瞻基挥了挥手。
王瑾上前，示意三人可以退下了。
曹谨行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踉跄着向外走去。陆离面无表情地跟上。
青瑶最后看了一眼御案上的噬魂木，又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心中明白，今日这场御前对峙，她看似占了上风，逼得曹谨行狼狈不堪，但也将自身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与曹谨行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先生”势力，成了不死不休之局。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稳步离开了东暖阁。
阁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朱瞻基缓缓坐回御座，目光再次落在那截噬魂木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龙纹玉佩，眼神幽深难测。
“隔空咒杀……星辰契约……”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复杂的弧度，“这盘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王瑾。”
“奴婢在。”阴影中的王瑾悄无声息地出现。
“去，查一查，沈青瑶所说的那三个地方……尤其是太液池。”朱瞻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朕要知道，那里到底藏着什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