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发沉，像是把九荒的所有墨汁都泼在了天上。客栈房间里的烛火缩成一团，明明灭灭地舔着灯芯，将楚天、风清雪、花梦瑶三道人影拉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三具钉在阴影里的傀儡。
空气中飘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混着楚天身上散出的血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楚天坐在桌边，指节死死攥着那块楚家家徽玉佩，玉佩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上面用血色丝线绣的“楚”字，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像是刚从妹妹小棠的血里捞出来的——那是三年前楚家大火时，母亲塞给小棠的，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念想。
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有血要渗出来，胸口的残碑印记时冷时热，热的时候像有烙铁在烫骨头，冷的时候又像冰碴子扎进五脏六腑。两种滋味轮着来，把他熬得只剩一副撑着的骨架。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见楚家的房子烧得噼啪响，看见父亲被李玄机的剑钉在柱子上，母亲抱着小棠往火里冲，喊着“别碰我女儿”。
“楚天。”
风清雪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轻得像羽毛，却又带着点能戳破沉闷的力气。她端着一碗安神汤，汤碗边缘沾着点药渣，显然是刚熬好的，汤面上飘着三片安神草，热气裹着药香，飘到楚天面前就散了。
“喝点吧，汤要凉了。”她把碗往楚天手边推了推，指尖碰到他的袖口，才发现他的袖子早被冷汗浸得发潮。风清雪看着他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眉骨突出来，下巴上的胡茬扎得像茅草，心里揪了一下——这还是那个在雷音寺里，能笑着说“我命硬”的楚天吗？
她想伸手替他把皱着的眉头抚平，手伸到半空中又停住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桌子，是楚家三百多口人的命，是他妹妹还没找到的下落，是她自己都没说出口的心事——她怕自己的关心太轻，撑不起他心里的山。
楚天终于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要从喉咙里挤出来：“清雪，你说……小棠她会不会已经……”
话没说完，他就卡住了。那个“死”字像块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风清雪没回避他的眼睛，她知道现在说虚话没用，只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玉佩是楚家暗卫送的，暗卫不会拿小姐的命开玩笑。而且你忘了？你娘当年给小棠戴过‘锁魂玉’，能保她魂体不散——只要魂在，人就还活着。”
“锁魂玉……”楚天喃喃地重复着，忽然抬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半块锁魂玉，是当年从母亲的尸体上找到的。他猛地站起来，焚天剑被他带得从剑鞘里滑出半截，剑光闪过，劈碎了桌上的烛影。
“对！锁魂玉还在！小棠肯定活着！”他眼睛里突然爆出血色的光，像是死灰里燃起的火，“李玄机想拿她当祭品？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命！七日后摘星台，我不仅要毁了他的法阵，还要把他的骨头拆下来，给楚家的人陪葬！”
“可万骨林……”花梦瑶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她缩在阴影里，白衣上沾着万骨林带回来的枯树叶，手里攥着轮回镜，指节白得像纸，“那地方连妖兽都不敢去，叶孤舟到底是不是好人，我们都不知道……而且我们只有三个人，太玄门有太玄七子，还有幽冥教的人……”
她的声音发颤，不是怕自己死，是怕楚天送死——她欠楚家的，欠楚天的，要是楚天死了，她连赎罪的机会都没了。
楚天转头看向她，走过去的时候，靴子踩在地上的酒渍里，发出黏腻的声响。他没碰她的肩膀，只是抬起手，用拇指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他手上的酒气混着血腥气，落在她脸颊上，像冰碴子，激得她浑身一僵。
“眼泪没用。”楚天的声音很冷，却没带一点嫌弃，“你爹用你的元阴当钥匙，你要是哭，明天他就会把你绑在摘星台上，看着他打开源界通道。但你有轮回镜——镜能破虚妄，也能杀恶人，这才是你赎罪的法子。”
花梦瑶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全是血丝，却亮得吓人，像是能把人心里的怕都烧没了。她攥着轮回镜的手紧了紧，镜面泛出淡淡的青光，照在她脸上，映出一点决绝：“我知道了。轮回镜还能感应神魂，要是叶孤舟撒谎，镜面上会出现黑纹——我刚才试了，镜面是清的。”
楚天点了点头，把焚天剑归鞘，剑鞘撞在腰间，发出当啷一声：“走，去万骨林。找到叶孤舟，就等于找到小棠的线索——他要是敢耍花样，我先拆了他的引魂杖。”
……
万骨林的风是苦的。
刚踏进林子，就听见风吹过枯骨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哭。地上的枯骨堆得比人还高，有的是人的骨头，有的是妖兽的，大的龙骨能当船，小的指骨散在地上，被踩得咔嚓响。风裹着骨粉吹过来，落在脸上又干又涩，呛得人想咳嗽。
花梦瑶走在中间，手里的轮回镜一直亮着青光，镜面上映出周围的魂影——都是些散魂，有的缺胳膊，有的没头，在骨堆里飘来飘去，却不敢靠近他们三人。她小声说：“这里的魂都被束缚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他们的魂气……”
“是引魂杖。”楚天头也没回，他胸口的残碑印记在发烫，像是在跟什么东西呼应，“叶孤舟的引魂杖能拘魂，这些魂都是他养的——他在等我们。”
话音刚落，前面的骨堆突然动了。
一根裹着布条的拐杖从骨缝里伸出来，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钻了出来。老人穿着破麻衣，头发白得像雪，缠在脖子上，背上挂着个酒葫芦，葫芦口漏着酒，滴在地上的枯骨上，瞬间就被骨头吸得没影。他的拐杖顶端雕着个骷髅头，眼窝里嵌着两颗红珠子，在暗处亮得像鬼火。
“哟，三位倒是胆子大。”老人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有的牙缝里还塞着骨渣，“万骨林十年没来了活人，你们是来送死，还是来抢我的酒喝？”
楚天没跟他绕弯子，手按在焚天剑的剑柄上，指节发白：“叶孤舟？”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在骨林里滚来滚去，惊得周围的魂影都缩了缩：“叶孤舟是谁？老汉我叫老王，守这林子三十年了，只认识骨头，不认识人。”
“是吗？”楚天往前踏了一步，胸口的残碑印记突然爆发出红光，一股血腥气从他身上冲出去，周围的枯骨瞬间开始发抖，有的骨头直接碎成了粉，“那你认识这个吗？”
“破界血脉！”
老人的笑突然僵在脸上，猛地后退一步，拐杖上的骷髅头红珠子亮得刺眼，他浑浊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烧，手抓着拐杖，指节都在抖：“你……你是楚家的人？！”
花梦瑶趁机祭出轮回镜，青光一闪，照在老人身上。老人闷哼一声，踉跄着退到骨堆旁，脸上的皱纹突然开始蠕动，像是有虫子在下面爬——下一秒，他伸手撕下脸上的皮，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角有一道刀疤，从太阳穴划到下颌，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好小子，藏得够深。”叶孤舟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猛灌了一口，酒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他的衣襟上，“三年前楚家大火，我看见你从火里跑出来，身上带着破界血脉的气，本来想追你，却被幽冥教的人拦了——没想到你今天自己送上门来。”
楚天盯着他：“我妹妹呢？小棠在哪？”
叶孤舟脸上的笑没了，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油布上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像是刚从死人身上取下来的。他把东西递过来，声音沉得像石头：“这是小棠的魂灯，你自己看。”
楚天颤抖着手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简，玉简里嵌着一点微弱的灯火，像风中的烛火，随时要灭。他把神识探进去，一行潦草的字撞进他脑子里：
“楚家小子，小棠是天生魂体，能炼永恒丹，各方势力都在找她。我把她藏在不归墟，用我的魂元替她续命——这魂灯灭了，我就死了，她也活不成。你要尽快来，晚了，她就成别人的药引了。”
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写的时候手断了一样，墨迹里还掺着血丝。
楚天攥着玉简，指节都在响，指甲几乎要把玉简捏碎。他知道救小棠的人是谁了——是当年楚家的客卿，苏先生，那个总爱坐在院子里下棋，说“小棠这孩子命好”的老人。
“苏先生……”他声音哑得像哭，却没掉眼泪，只是把玉简贴身藏好，贴在残碑印记旁边，“叶孤舟，你为什么帮我？”
叶孤舟灌了口酒，眼神暗了暗：“三年前我被苏先生救过，他说要是遇到楚家的人，就帮一把。而且……”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拐杖，“我这引魂杖，是用长生殿的人的骨头做的——我跟长生殿，也有血仇。”
他抬起头，盯着楚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想救小棠，想杀李玄机，想毁了长生殿的阴谋，你一个人不行。太玄门里有长生殿的暗子，还有幽冥教的血阵，你需要盟友——我就是你的盟友。”
“我带你去太玄门，我知道摘星台的暗门在哪。但你要答应我，等杀了李玄机，你得帮我找长生殿的人——我要亲手拆了他们的长生泉。”
楚天看着他，又看了看风清雪和花梦瑶。风清雪点了点头，手里的短刀在骨光下泛着冷光；花梦瑶攥着轮回镜，镜面的青光更亮了，显然是同意。
他拔出焚天剑，剑光劈碎了周围的魂影，声音冷得像冰：“好。我答应你。七日后摘星台，我们先斩李玄机，再拆长生殿——谁拦着，谁就死！”
叶孤舟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邪气，多了点狠劲：“这才像楚家的种。走，我知道有条近路去太玄门，能省两天时间——顺便带你看看，李玄机养的‘生魂’，都藏在什么地方。”
四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骨林深处，只有风吹过枯骨的声音还在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敲着丧钟。
……
同一时间，太玄门摘星台。
李玄机站在法阵中央，脚下的符文泛着黑色的光，九根天柱缠绕着锁链，锁链上挂着的骷髅头眼睛里，渗出绿色的液体，滴在法阵里，发出滋滋的响。
一个弟子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声音发颤：“门主，幽冥教的血晶已经嵌进天柱了，万骨林那边传来消息，楚天跟叶孤舟混在了一起，还带着两个女人，好像要往太玄门来。”
李玄机冷笑一声，伸手摸着天柱上的符文，指尖划过，符文里渗出黑色的血，沾在他手上，他却毫不在意：“楚天？他还没死？也好，省得我找他了。让他来，摘星台正好缺个‘破界血脉’的祭品——他的血，比小棠的魂体还好用。”
“那……不归墟那边，还要派人去抓楚棠吗？”弟子又问。
李玄机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一脚踹在弟子胸口，把他踹得吐血：“抓！为什么不抓！楚棠是备用祭品，要是楚天不来，就用她的魂体开阵！告诉下面的人，三天内必须把楚棠带回来——少一根头发，我就把他们的魂抽出来，挂在天柱上！”
“是！”弟子连滚带爬地跑了。
李玄机抬头看向天空，乌云正在聚集成骷髅的形状，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玄黄大人，您等着，七日后，我就打开源界通道，把九荒的人都给您当祭品——到时候，我就是九荒的共主！”
他的声音在摘星台回荡，混着锁链的哗啦声，像恶鬼的嘶吼。而远在万骨林的楚天，突然觉得胸口的残碑印记一阵发烫，像是在回应着摘星台的邪气——一场关乎九荒存亡的血战，已经离得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