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未时,江陵府八百里急递撞破江西帅府的蝉鸣。
案头《御金三策》的纸页被风掀起半角,辛弃疾正提笔批注兵心为刃四字,忽闻廊下马蹄声碎。
秦猛掀帘而入时甲叶叮当,手中黄绢封的急报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大人,江陵榷货务报——北地商队三月内购铁千斤、熟铜三百,报关皆称药铺熔鼎。
更蹊跷的是,这些人专挑夜航,还雇了二十多个舟工画《荆江水道九曲图》。
笔锋在字末笔顿住,墨汁洇开个小团。
辛弃疾屈指叩了叩案几,指节抵着眉心:榷货务的人怎会报得这样细?
小的问了,说是那商队给的通关银比常例多三成,引得多嘴的牙人嚼舌。秦猛挠了挠后颈,不过江陵府通判怕生事,压了半旬才敢递过来。
窗外竹影晃过辛弃疾的眉骨。
他想起前日光州急报里金军增粮囤马的动静,喉间泛起铁锈味——北人若想南侵,最缺的便是熟铁铸刃、水道图引。若大索商旅,主和派又要参我无事生非他指腹摩挲着案上的青铜虎符,突然抬眼,去库房调三月内江陵所有货单,三千六百一十二宗,我要连夜看。
是夜,军帐里堆着的货单足有半人高。
范如玉端着参汤进来时,见烛火在辛弃疾眼下投出青黑的影,案头宣纸铺了七八张,写满通关时辰的分类批注。
这当归有问题。他突然开口,指尖点在一张安和药行的货单上,每月二十担,每担标重百斤。
可当归质轻,二十担撑死六千斤,这货单上写的却是七千二百斤。
范如玉凑过去看,见那行字被朱笔圈了又圈:多出的一千二百斤......
铁屑。辛弃疾将笔往笔山一掷,药行熔鼎需铁,但若真要铸药碾子,何必夜航?
又何必每月卡着二十担的数?他从袖中摸出炭笔,在宣纸上画了辆独轮车,车辙深浅能骗人?
我让人量过安和药行的车辙,那压痕足有百斤担的分量。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范如玉望着丈夫眼底跳动的光,忽觉他此时倒像当年在山东带义军时的模样——眼里有团火,能烧穿所有迷雾。
她将参汤推近些:明茶怕打草惊蛇,我去城南十香会转转。
十香会设在城南绣坊后院。
第二日辰时,范如玉着青布襦裙,腕间银镯轻响,提了个藤编食盒。
盒里是她新制的双叶当归膏,甜香混着药气,刚进院门便引来了几个商妇的目光。
这不是辛大人府上的?安和药行的周娘子摇着团扇走过来,金步摇在鬓边晃得人眼花,听说辛大人最近总翻货单,咱们小本买卖的,可经不得查。
范如玉笑着掀开食盒:周姐姐尝尝这膏子,我家那口子总说当归该北归,我倒觉得南人更离不得。她特意加重二字,眼见周娘子的笑容僵在脸上,金步摇的颤音都变了调。
我家那口子说......北地不销这药。周娘子端膏子的手发颤,瓷盏磕在食盒沿上,前儿还说要迁去建康,说南边......南边生意好。
范如玉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指尖在帕子上掐出浅痕:建康好是好,可离北边远了,当归当归,到底是归不得啊。
亥时三刻,辛弃疾在书房收到绿芜递来的纸条:北商耶律氏,每三日酉时往城西废观。他捏着纸条在烛火上一烤,暗字显出来时,窗外传来更漏三声。
秦猛。他叩了叩窗棂,备两身粗布短打,咱们去踏青。
城西废观的荒草没过脚踝。
辛弃疾和秦猛猫在断墙后时,夜露已沾湿裤脚。
后殿漏出的烛光里,能看见青衫客执扇立在沙盘前,指尖点着江岸:马当矶此处若屯战船,哨楼的视线便被山壁挡了。
秦猛攥紧腰间的短刀,喉结动了动。
辛弃疾却按住他的手背——那沙盘上的江防部署,与江西军秘藏的舆图竟有九成相似。
更妙的是,柱上被缚的画工陈小眉正咬着唇,笔锋在马当矶处轻轻一偏,沙面上便多了三寸偏差。
辛弃疾扯了扯秦猛的衣角,两人猫腰退到院外时,后殿传来陈小眉的哭嚎:大爷饶命!
小的再不敢画错了!
丑时归营,薛三秤被堵在城西永济仓的米堆里。
这牙行管事初见官靴还梗着脖子,待听秦猛说画工已招、沙盘在我手,腿一软跪在青石板上,鼻涕眼泪糊了前襟:小的就是图那五十亩田......耶律元亨每月初七、十七、廿七夜里来废观,给三百两换一帧图!
那夹带的铁屑呢?辛弃疾端坐在案后,指节叩了叩案几。
都......都运去汉阳的破窑了!薛三秤抖得像筛糠,说是熔了铸刀......
烛火在辛弃疾眼底晃出冷光。
他提笔在供状上画了个圈,又添了两笔:明日起,让陈小眉照常画图,但每帧藏个错处。他抬眼时,窗外的月亮正被云遮住半张脸,我要他把假图带回金国。
薛三秤被拖下去时,后槽马厩传来踢踏声。
范如玉掀帘进来,鬓角还沾着夜露:那周娘子今早打发人去了驿站,说是要给建康的宅子置家具。
置家具?辛弃疾低笑,将供状收进檀木匣,等耶律元亨拿了假图,怕是要置的不止家具。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伸手替妻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明日让岩生带两个亲兵去汉阳,盯着那破窑。
范如玉望着丈夫眼里的光,忽然想起昨夜他翻货单时的模样——那些数字在他眼里不是死的,是活的,是能串成线、结成网的线索。
她伸手摸了摸案上的青铜虎符,指尖触到冰凉的纹路:你绘我江防,我绘你死路。
好一句我绘你死路辛弃疾握住她的手,等陈小眉明晚交了新图......他突然住了口,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睡吧,明日还要去校场看岩生练新阵法。
范如玉吹灭烛火时,月光从窗纸漏进来,在案头的《御金三策》上投下一片银霜。
未写完的第十四页上,敌以影来,我以心应几个字被月光镀得发亮,旁边新添的批注墨迹未干:千眼共视,万耳同听,更要——以假作真,引狼入阱。
第七日酉时的风裹着江潮的咸湿,陈小眉蹲在废观后殿的沙盘前,笔尖悬在湓浦水寨上方。
他想起昨夜辛弃疾拍着他肩膀说的话:你这一笔偏的不是矶头,是金军的命门。
深吸一口气,墨汁在沙面上晕开个小团——本该在北岸的水寨,此刻正静静躺在南岸的沙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