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的深夜,衢州药坊的小楼里,一盏孤灯映着辛弃疾的侧影。
他摩挲着案头新刻的《御金总论》,书页间还留着郑伯通刻刀的痕迹。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颤。
他忽然抬眼望向北方,那里的天空正翻涌着乌云,像要酝酿一场大风暴。
衢州药坊的小楼在残雪里静默着,瓦檐下冰棱坠地的脆响惊得更夫的梆子声打了个颤。
辛弃疾把最后一页《御金总论》压进青囊时,烛芯正结着豆大的灯花,映得他眉峰间那道竖纹更深了些。
这瓮底刻痕,还是祖父当年南渡时凿的。他指尖抚过酒瓮外壁辛氏家酿四个旧痕,指腹在凹处轻轻一按,夹层弹开。
青囊裹着油纸塞进去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胸腔——这真本若能传出去,便是烧了案头那堆错漏百出的假稿又如何?
虞允文要焚的是空话,可天下人要的,从来不是空话。
如玉。他转身时,范如玉已抱着锦衾立在廊下,鬓边那支银簪被夜风吹得微晃,绿芜在梁上候着,我守前堂。她递过锦衾的手稳得像山,你且去偏房歇半刻,门户虚掩,烛火长明——他们要的是,咱们便给足了。
更露在墙角走着,辛弃疾在偏房榻上合眼不过盏茶工夫,便听见瓦楞上细雪簌簌而落。
是有人翻墙!
他霍然坐起,耳尖捕捉到西墙传来的碎响——果是来了。
阿犬的手在墙沿冻得发木。
他缩着脖子猫腰钻进药坊后院时,怀里的火折硌得肋骨生疼。
这是第三次接这种烧稿子的活计了,前两次在信州、在江州,烧完都能得五贯钱。
可这回不同,那说书的老丈在茶棚里拍着桌子念兵为渠,导之则利,他蹲在角落啃冷炊饼,竟跟着红了眼眶。
烧的是空话,不伤人。雇主递钱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可当他猫到窗下,借着烛火瞥见案上那叠纸——字迹歪歪扭扭,写成,错作,哪像辛转运使的手笔?
诱饵?他喉结动了动,火折子擦响的瞬间,掌心被火星烫得一缩。
可箭在弦上,他咬着牙扑向案几,火折子往纸堆里一送——
拿下!
清叱像冰锥刺破夜雾。
阿犬惊得转身,正撞进一团带着药香的影子里。
绿芜从梁上跃下时,腰间的药囊甩得响,她手腕一抖,浸过麻醉草汁的药绳地缠上他手腕。
阿犬扑地时撞翻了烛台,火光地窜起,映得范如玉立在屏风后,裙角被火舌舔着,眉峰却冷得像霜。
押到院里。范如玉扯下裙角那点火星,声音比檐角冰棱还凉。
阿犬被绿芜揪着后领拖到阶前,这才看清正房门口立着的人影——辛弃疾负手而立,月白衫子被火光染成暖红,眼里却没有半分怒气。
你可知此书为何而写?辛弃疾蹲下来,与他平视。
阿犬这才发现自己掌心被火折子烫出的泡,正渗着黄水,他们说...烧的是空话,不伤人。他声音发颤,想起前日在码头见的溃兵,老卒抱着断箭哭:要是有人懂咱们难处...
空话能安天下?辛弃疾指尖点着他手背,这书里写的,是衢州百姓逃荒时啃的观音土,是淮西军士卖甲换粮的血,是两浙赋税折银后饿死的婴孩。
你不识字,却替人毁了万民的药。
阿犬突然想起上个月在临安城,有个穿儒衫的书生蹲在他讨饭的破庙前,往他碗里搁了两个炊饼:这是辛大人送的小禾散,能治饿出来的虚症。他当时狼吞虎咽,连纸包上的字都没看清。
此刻望着辛弃疾眼里的光,他忽然明白,那些字不是空话,是能救人性命的。
我...我错了。他突然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响,求大人治罪!
我给你两选。辛弃疾从怀里摸出方才藏好的青囊,封皮上非为私议,实系苍生八个字还带着墨香,一,送此书至临安王岊府上,亲交其手;二,我送你入衙,按纵火律办。
阿犬抬头时,脸上泪混着血,把青石板染得斑驳:我愿送书!他踉跄着去接青囊,手却抖得厉害,可...我不认得王大人...
他穿月白衫子,手里总拿把湘妃竹扇。范如玉不知何时站到了檐下,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这是伤药,这是干粮。
走水路,莫走官道。她的手在他肩头按了按,你若迷了路,便问人太学王博士,没人不知道的。
阿犬攥紧布包,青囊贴在胸口,热得烫人。
他转身往院外跑时,踩碎了满地残雪,身后传来辛弃疾的声音:记住,你不是替我送书,是替天下人送一盏灯。
天快亮时,晨雾漫上了江滩。
阿犬的背影渐渐没进雾里,只余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雪地上蜿蜒成线。
辛弃疾立在楼头,望着江面数点渔火次第亮起——那是绿芜安排的暗桩,见他安全出了衢州地界,便一盏盏点亮为信。
书可焚,火不灭。他握紧手中假稿的残卷,残烬在风里打着旋儿,像千万只蝶,往东南方向飞去。
晨雾里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回敲得格外清亮,咚——咚——似在应和着什么。
三日后的临安城,太学旁醉月楼的雕花窗棂下,王岊正翻着茶盏里的浮叶。
忽闻楼下传来脚步声,他抬眼便见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怀里紧抱着个青囊,掌心的烫伤结着痂,却亮着两团火:王大人,辛转运使让我...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王岊的手在接过青囊时微微发颤,封皮上八个字映着晨光,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展开卷首,墨迹未干的御金总论四字跃入眼帘,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像有千军万马,正踏破重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