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雪是在第三日夜里落起来的。
消息传到安抚司时,辛弃疾正对着案头新抄的《美芹十论》发怔。
那叠用澄心堂纸誊写的策论泛着幽光,屯田养兵四字墨迹未干,却听得门房老周在廊下压低声音:使君,林都头从临安回来了。
林成的靴底沾着半层霜雪,递上密信时指节发颤。
信是留在行在的旧部所写,墨迹浸着墨汁与泪渍:《十论》仍锁御案,主和诸公笑谈书生论兵如说梦,北伐二字,朝堂再无人提。
檐角铜铃被风撞得碎响。
辛弃疾的指节扣在案上,骨节泛白,连那封密信都被压出折痕。
范如玉端着参汤进来时,正见他望着窗外的枯梅发呆,眉间锁着的霜比檐上雪更冷。玉娘,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胡琴,我想去西江楼住些日子。
范如玉的手顿了顿,参汤在碗里晃出涟漪。
她记得二十年前在济南,他带着五十骑闯金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是颓唐,是烧得太旺的火被浇了冰水,要寻个没人的地方重新攒起火星。我让绿芜备铺盖。她轻声应了,转身时袖角扫过案头,将半凉的参汤拢进掌心。
西江楼原是江防了望台,因年久失修早没了哨兵。
辛弃疾命辛伯封了楼门,只留一架木梯通上下。
头日绿芜送饭,见他在楼壁题了孤臣居三字,笔锋却不像往日刚劲,末笔拖得老长,像断了的剑。
第二日绿芜再去,见满地都是烧过的纸灰,案头《孙子兵法》被翻得卷了边,夹页里密密麻麻批着此计可用于两淮此处当防粮道,墨迹未干就被揉成团,丢进炭盆。
郎君整宿在楼外徘徊。绿芜回府时鼻尖冻得通红,我躲在树后瞧着,他站在江边看寒鸦掠过雪堆,有次突然喊张五郎,等我,吓飞了半江鸟。范如玉捏着绿芜递来的碎纸片,见上面写着民为刀兵,墨痕被泪水洇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风雪连宵那日,丘玄清是踩着半尺厚的雪来的。
他穿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道袍,腰间悬个青铜酒葫芦,发间插根竹簪,倒像哪家寒士落了难。
门房要拦,他却笑着指了指西江楼:楼里那盏灯,亮了十七夜。
这般熬心的人,贫道该去会会。
木梯被积雪压得吱呀响。
辛弃疾正对着残烛批《吴子兵法》,忽闻头顶传来雪块坠地的轻响。
抬眼时,见个道人立在门口,道袍下摆沾着雪,手里捧着卷残书。小道丘玄清,游方至此。道人也不客套,径自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使君批的《吴子》,以治为胜四字圈了七遍——可治兵易,治心难啊。
辛弃疾的笔地掉在案上。
他盯着道人怀里的残卷,封皮虽旧,却隐约可见九边图志四字。
这书他少时在祖父案头见过半页,说是北宋武臣所着,靖康之后便失传了。此卷是贫道在雁门关外破庙捡的。丘玄清将残卷推过去,图上标着河北暗渠、长城废垒,使君若不信,不妨与《武经总要》对照。
烛火突然蹿高半寸。
辛弃疾展开残卷的手在抖——图中画着的滹沱河水道,竟与他记忆里祖父指着地图说此处可伏兵的位置分毫不差;长城某段废垒旁注着可屯三千步卒,与他去年在山东听遗民说金人防备最松处不谋而合。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过目不忘,从前只当是记书快,此刻却像有团火在脑里烧,将残卷内容与历代战例、民间传闻一一串起:雁门关若失,金兵可沿滹沱河南下取真定,亦可绕飞狐口袭定州,更能...更能从井陉道直插太原!
使君看着。丘玄清指尖点在图上某处,此处是漳河故道,二十年前发大水淤了。
若能疏浚,河北流民可沿此道运粮——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起身时,道袍扫落案头炭灰,贫道明日便走,这卷就送使君了。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风雪里,只留半枚酒葫芦在案上,沾着点没擦净的酒渍,是北方的烧刀子味。
那夜辛弃疾没合眼。
他将《九边图志》残卷与脑中记忆反复印证,越看越惊——原来河北山川不是金人的屏障,反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刀。
可当他推演出第三条金兵南下路线时,笔突然断了墨。纵有千般策,他望着窗外翻涌的雪云,声音哑得像生锈的剑,天子不纳,权臣掣肘,我这把刀,要砍谁?
炭盆里的火星炸响。
辛弃疾抓起案头《美芹十论》旧稿,就要往火里送。
忽闻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范如玉的缠枝履——她总爱在鞋尖绣朵梅花,走起来像落了一路香雪。使君这是要烧书?她的声音裹着风雪的凉,怀里却揣着个陶壶,我闻了点去年的竹叶青。
酒气混着墨香漫开。
范如玉解下斗篷,露出里面月白夹袄,发间只插支银簪,倒像当年在济南初嫁时的模样。
她也不坐,只蹲在炭盆边布棋盘:我小时跟兄长学棋,他说困局里走正路最笨。说着落了两枚黑子在边角,你瞧,我舍了两角,中腹便活了。
辛弃疾盯着棋盘,喉结动了动:玉娘这是...?
夫君避世江楼,是为保全清名,还是怕了前路难走?范如玉抬眼,目光像寒夜里的星子,张五郎昨日又来衙前,抱着孙子问北伐何时;小满那孩子,把木剑磨得锃亮,说要刻还我祖坟。
他们信的不是朝廷,是你。
你若焚了书,他们的指望,也就烧了。
炭盆里的残炭地烧起火焰。
辛弃疾望着跳跃的火光,忽然想起昨夜《九边图志》里的漳河故道,想起流民们排队领粮时眼里的光——那些光不是哀求,是等他点把火。棋可输,志不可堕。范如玉将酒杯推过去,酒液映着烛火,一子虽困,全局未终。
雪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透过窗纸,将棋盘上的黑子照得发亮。
辛弃疾忽然抓起笔,在残卷空白处狂草:以田为垒,以民为卒,耕战相济...使君?范如玉凑过去看,见他笔下的字力透纸背,这是...
新策。辛弃疾抬头,眼里的光比二十年前闯金营时更烈,不叫《美芹十论》了,叫《御金三策》。他指着刚写的纸页,一策固江南,二策屯江西,三策联河北遗民——不求天子现在用,我一步一步走,总能走成势。
绿芜来送早饭时,见楼里满是墨香。
案头旧稿烧得只剩半片二字,新纸却整整齐齐码着三页,墨迹未干。
辛弃疾站在窗前,望着江水流向东方,低声道:祖父,您看,复土的路,该换种走法了。
此时的临安,陈景渊正捏着赵?的密奏发笑。
密信上写着辛某结纳流民,夜聚江楼,疑有异图,墨迹还带着江州的雪气。
他将信折起,塞进袖中,对身边小太监道:呈给右相,就说...这把火,该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