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瓦当上的声音渐密时,范如玉搁下茶盏。
案头烛火被穿堂风掀得一跳,映得她眉峰微蹙——辛弃疾方才那句烈性子的人容易被当靶子还在耳际。
她望着丈夫将血书收进怀中时绷紧的指节,忽觉袖中那方抄着《武经总要》的帕子有些硌手。
那是前日替他整理书箧时,从《三朝北盟会编》里抖落的,墨迹斑驳处写着密信易泄,可试松烟入矾。
玉娘?辛弃疾的声音带着雪气。
她抬眼,见他正解下皮氅,发梢沾的雪珠落在青衫上,洇出点点水痕。
窗外戴明远的脚步声已近,札子上削三成军粮的朱批像根刺,扎得满室空气发紧。
范如玉转身取过妆匣,螺子黛旁那管羊毫忽然被她攥住。大人且看,她指尖抚过案上半干的茶渍,前日替阿宁抄《千金方》,见老医正说松烟墨入白矾,写时无色,遇热汤便显青黑。
辛弃疾挑眉,指节叩了叩案几:你是说......
鄂州孤悬江北,范如玉抽出张桑皮纸,笔尖在砚中浸得极深,王都统若单凭血书硬抗枢密院,反坐个擅议朝政的罪名。
须得引旧例,让他问得理直气壮。
笔锋在纸上疾走,昔岳公北伐,可有慎勿穷追之诏?几个字未干,她已取过蜜蜡,将纸页折成半寸见方的小卷。绿芜,她唤来侍女,去后巷找秦校尉的旧部,就说茶汤浸纸,字自显
绿芜捧着锦盒出去时,檐角铜铃被风撞响。
辛弃疾望着妻子沾了墨渍的指尖,忽然握住她的手:玉娘,你这双手该执的是花灯,不是笔。
可如今有人要断我夫君的粮草,范如玉抽回手,将蜜蜡按得极实,我便替他磨墨又如何?
院外传来秦猛粗哑的嗓音:夫人放心,末将亲自护着这信过长江。
雪色里,秦猛的玄色披风翻卷如浪。
他腰间悬着辛弃疾当年起义时用过的吴钩,刀鞘上二字被磨得发亮。
信使跨上青骢马的刹那,他拍了拍马臀:若遇巡江哨,便说送的是给都统夫人的安胎药——王都统那口子,上月才托人带了蕲艾过来。
长江水在脚下翻涌时,信使摸了摸怀中的锦盒。
水冷得刺骨,可贴着心口的地方,蜜蜡的温度竟比体温还高些。
三日后的鄂州都统司,王栐正捏着茶盏发怔。
案头堆着三封枢密院的札子,每封都压着的朱印。
他望着窗外岳家军旧旗被雪打湿的褶皱,忽闻亲兵来报:都统,江西来的信使,说带了给夫人的安胎药。
锦盒打开时,桑皮纸浸在茶汤里,青黑字迹渐渐浮起。
王栐的手先抖了抖,接着一声,茶盏砸在案上,溅湿了半幅《荆襄地形图》。
岳公当年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竟未闻之惧!他踹翻脚边的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札子上,今辛公建功五岭,反要被削军粮?
好个慎勿穷追
幕僚们缩着脖子进来时,见他正挥毫写书。
狼毫饱蘸浓墨,在纸上扫出雷霆:列天子近年诏令格式、用语惯例,质问枢密院——今所传密谕,是否出自御前?
若非亲裁,何人敢代天子裁军?
书案角压着的《五岭通舆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图上密密麻麻的红圈,那是辛弃疾用朱砂点的河北义士联络点。
王栐大笔一勾,将图页粘在疏后:此图通河北民心之路,若弃之,是弃中原!
这封《叩阙问诏疏》递入临安时,贾元弼正在枢密院暖阁里煨鹿肉。
他夹起一片肉,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发笑——辛弃疾远在江西,能翻出什么浪?
直到内官捧着邸报冲进来:大人,鄂州王都统的疏......
鹿肉汤泼在锦袍上。
贾元弼抢过邸报,只看了两行便将茶盏砸在墙上:他怎会知道诏令格式?他揪住内官高福的衣领,前日那道密谕,可是你照着御笔抄的?
高福膝盖一软,瘫在地上:是...是大人说照绍兴二十八年例,用黄麻纸,押字印...小的...小的只敢...
废物!贾元弼抽出腰间玉牌,重重砸在高福额角,若泄一字,你全家的头都挂在午门上!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觉后颈发凉——王栐背后站着的,分明是辛弃疾织的网。
此时江州帅府的演武场上,李铁头的笑声震得檐角雪落。
他抢过邸报,粗手指戳着鄂州都统制王栐奏请彻查密诏事几个字:好!
岳家军的骨头,还在!
周海蛟拍案而起,腰间鱼肠剑当啷出鞘:我水军愿为先锋!
若朝廷问罪,先夺湖口!
辛弃疾端着酒盏,却不饮。
他望着诸将泛红的眼眶,想起昨夜范如玉在烛下替他补官服时说的话:枪杆子硬,也要笔杆子正。
诸君忠义,我心尽知。他放下酒盏,青瓷与案几相碰,发出清响,然今非举兵之时,乃正名之机。他转向亲兵赵阿六,去将《湖南平峒实录》重抄三份,附百姓联名保状、峒汉互市账册——这些,都是呈堂之证。
赵阿六领命时,窗外雪光突然大盛。
范如玉捧着食盒进来,见丈夫眼角添了新纹,轻声道:喝碗姜茶,莫凉了胃。
辛弃疾接过茶盏,热气模糊了视线。
他望着妻子鬓边新簪的素银步摇——那是成婚后第十年,他在滁州任上用俸禄打的,等打完这仗的承诺又在耳边响起。
可他知道,这仗才刚撕开一道口子。
三日后的急报来得比雪还快。
孝宗震怒,命御史台彻查伪诏案!
贾元弼下狱,高福贬为将军!报信的驿卒喘着粗气,诏书明谕:辛弃疾所行,皆合朕意;五岭之道,即抗金之脊!
范如玉执灯进书房时,见辛弃疾坐在窗下,案头堆着拆了一半的军报。
他望着窗外初雪,声音轻得像雪落:贾元弼虽去,主和之根未除。
今我虽得清白,然天子之疑,已在毫厘之间。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
张六郎的亲卫撞开院门,递上封着字的密信:金人已在河北调兵,疑将南侵......
辛弃疾拆信的手顿了顿。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信上调兵十万四个字像团火。
他抬头望向范如玉,见她正将方才热的姜茶推近,眼尾的淡青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玉娘,他忽然说,明日上元节,我让人去买盏灯。
范如玉笑了,指尖拂过他发间未化的雪:
可他们都知道,这灯,怕是要等金人的马蹄声近了,才能真正点亮。
贾元弼下狱次日清晨,辛弃疾在签押房看军报时,亲兵忽然来报:鄂州王都统的密信,说是陈景渊于政事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