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夜像浸了墨的布,连星子都被揉碎在云里。
血仇台的竹架在阴影里蜷成一团,阿禾抱着《血仇簿》缩在竹架下,眼皮直打架。
她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是今早范夫人塞给她的桂花糖,说守夜冷,含一颗暖身子。
可糖块还没焐热,鼻尖突然窜进焦糊味。
她猛抬头,正撞见一道黑影从墙外翻入,火把在掌心明灭如鬼火。
那人身形极瘦,玄色短打绣着金线团龙,在夜色里泛着冷光——是金人的服饰!
竹架一声燃了。
阿禾尖叫着扑上去,把《血仇簿》压在身下。
火星子落在她发梢,烧得头皮发疼,可她死死蜷成个茧:不能烧!
不能烧!竹片崩裂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哭声混着火势,像破了洞的风箱。
帅帐的窗纸地被扯破。
范如玉正给辛弃疾补战袍,银针掉在地上。
她掀开门帘时,风卷着焦味灌进来,东边火光映得她鬓角的银簪发颤。血仇台!她咬着牙往火里冲,裙角扫过案头的《民愤势能图》,绢帛上的红线被带得蜷成一团。
李二牛的刀出鞘时带起风声。
他正带着死士巡营,远远见火光,喉结一滚:玄鸦卫!二十人呈扇形包抄过去,脚步声踩碎了夜的静。
蒙面人见势要逃,却被岩生的独臂锄拦住去路——那断腕处的旧疤在火光里泛着青,想走?
先过老子这把锄!
抓活的!李二牛大喝,死士们的刀背重重砸在蒙面人后颈。
那人栽倒时,怀里掉出半块玄铁令符,在地上弹了两下。
李二牛扯下他的面巾,刀光映出臂上刺青:烬心?
玄鸦卫的暗桩!蒙面人突然笑了,血从嘴角渗出来:火灭名销,你们的恨......也成灰......
帅帐里的烛火地灭了。
辛弃疾正对着地图沉吟,听见外头喧哗,指尖在二字上一扣,地图顿时破了个洞。
他掀帘而出时,火光已舔到竹架顶端,阿禾的哭喊声裹在火舌里:夫人!
夫人救我!
范如玉的衣袖着了火。
她半跪在地上,用身体护着从阿禾怀里抢出的首册《血仇簿》,火焰顺着锦缎往肩头窜,可她像没知觉似的,只把书往胸口按得更紧。如玉!辛弃疾冲过去要拉她,却被她用眼色止住——她望着周围越聚越多的士兵,又望了望火光里颤抖的《血仇簿》,突然站了起来。
此册所记,非止死难!范如玉举着书,烧焦的衣袖簌簌往下掉火星,是济南张氏的哭,是汴梁赵氏的血,是三千六百二十一人的魂!她的声音破了,却比战鼓还响,今日,这火不扑!
这书不藏!
辛弃疾突然笑了。
他望着妻子被火映红的脸,又望着周围瞪圆眼睛的士兵——东边粮队的车夫攥着车辕,北边民夫的锄刃闪着冷光,连巡营的马都在喷着白气,前蹄刨地。
他转头对李二牛道:传我将令:全军列阵血仇台外,每人取火把,听号齐举。
岩生的独臂锄在地上划出火星。
他带着锄镰营百人围上来,单臂举锄,喉咙里滚出沙哑的调子:魂归兮,山不遮;仇未雪,火不灭......这调子像颗火星,落进人群里。
老舟子周阿六背着半人高的棺木挤进来,棺盖上还沾着江泥:我等捞了七日浮尸,今日背魂来祭!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渔民,每人都背着小棺,在火光里排成一列。
阿禾从焦竹上掰下片炭。
她蹲在范如玉脚边,在烧卷的《血仇簿》空白处写道:三月十七夜,敌焚台,母范氏护册,衣焚肤裂。写完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夫人,我写的是史,还是战书?范如玉蹲下来,烧焦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史即战书,字字带血。
火光冲起两丈高时,辛弃疾闭上了眼。
金手指在眉心发烫,这次不是听声,是——他看见赤色气流从江面上腾起,裹着老舟子棺木的潮气,卷着民夫锄刃的冷光,缠着范如玉身上的焦味,在血仇台上方盘旋成龙。
《民愤势能图》突然在脑中清晰如昼:沿江百姓的战意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往上冒;江南士绅的犹豫像薄冰,正被火烤得作响;而金军后方......他猛地睁眼,目光如刀。
千里外的汴京相府,完颜守贞正对着字令符出神。
那玄铁令符突然震颤,火星子从符面纹路里窜出来,转瞬烧成一团。
他扑过去时,灰烬里浮出三个血字:火......焚......都。窗外北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他突然想起日间探马来报——南宋湖北转运副使辛弃疾,近日在沿江大张旗鼓收民怨、立血仇......
李二牛!辛弃疾的声音穿透火光,命斥候三路北探:一查蔡州存粮,二查陈州守将,三查开封防务。他望着火中噼啪作响的竹架,嘴角扬起极淡的笑,七日后......
帐外更鼓响了五下。
范如玉的伤药味混着焦糊味飘进来,阿禾抱着补好的《血仇簿》蜷在角落打盹。
辛弃疾摸着案头的字玉牌,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的磨刀声——是锄镰营的民夫在磨新得的刀,是粮队的车夫在擦旧矛,是老舟子在给棺木刷最后一道漆。
七日后的密议,该怎么说呢?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指尖在地图上的二字上轻轻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