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刚复,烽烟未散,残阳如血染透断壁颓垣。
街巷间野艾束枝犹在风中轻颤,百姓跪迎之声尚萦耳畔,辛弃疾却于庆功宴上突起离席,不发一语,径自步入府衙深处。
烛影摇红,酒樽未冷,众将愕然相顾,唯见主帅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沉重如山。
次日拂晓,一纸辞表已随驿马飞驰临安。
字迹沉稳,辞意决绝:“久战成疲,志亏神耗,愿解甲归田,息影林泉。”朝中文武惊疑不定,前线将士闻之扼腕。
而此时,辛弃疾已携夫人范如玉悄然登舟,顺鄱阳湖水道南下。
扁舟一叶,破雾穿波,远离金鼓杀伐,驶向深藏于芦苇荡中的寒潭别院。
那院落僻静幽邃,四围萧瑟,秋苇低垂似诉离殇。
院中三石座分列东、西、北三方,中央香炉青烟袅袅,不绝如缕,仿佛维系着天地间一线未断的执念。
范如玉命老仆辛伯紧闭柴门,谢绝宾客,不纳片言。
她知夫君非倦于征战,而是心陷重围——外有强敌压境,内有权谋倾轧;昔日浴血夺回之城,竟换来天子猜忌、朝议纷纭。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辛弃疾独坐东座,闭目凝神,眉宇间沟壑纵横,似负千钧。
忽而气息微转,金手指悄然开启。
过往执念本如潮水奔涌,此刻却渐渐退去,取而代之者,竟是三重幻影浮现在灵台之上,交叠浮现,声声入魂。
其一为秦猛,归正营先锋,断臂持刀,浑身浴血,怒目圆睁,嘶吼震空:“我非叛将!我是归正之人!辛公信我——天下降卒,谁不愿归汉土?!”那一声呐喊,撕裂长夜,直贯胸臆。
其二乃陈与义,前朝主和重臣,白须冷面,执印而立,唇角含讥:“你今日收编降卒,明日养虎为患。他日若生异志,谁保你不为李希烈?”言语如针,刺入肺腑,勾起朝堂暗流、帝王隐忧。
其三竟是孝宗皇帝,龙袍加身,手握诏书,目光游移不定,终低声叹曰:“元嘉功高震主,然江南不可有第二朝廷……卿宜自省。”话音落地,如铁锁加颈,令人心寒骨冷。
三声执念交织盘旋,如刀割心,似绳缚魂。
辛弃疾额角渗汗,指尖微颤,呼吸几近停滞。
他一生以忠报国,矢志北伐,何曾图谋权位?
可民心所向、兵威日盛,竟成了君王眼中的隐患。
他收容归正之士,原为聚天下抗金之力,如今却被视作结党揽权之举。
忠耶?
逆耶?
名额?
实耶?
每至子时,范如玉必推门而入,步履轻缓,置茶一盏于案前,默然而退,从不多言。
七夜如此,风雨无阻。
她不信言语能解千般郁结,只以行动守候良知未泯。
第七夜,月色凄清,茶香初溢。
她照例捧盏入门,却在放下瞬间,猛然倾杯——滚烫茶水泼洒满地,四溅如星,热气腾腾升腾而起,在冷夜中化作白雾缭绕。
她直视辛弃疾双目,目光如炬:“此茶若冷,君心亦寒。元嘉公当年渡淮南归,千里奔命,九死一生,为的是什么?是百姓执戈相迎,是山河重光!不是为了今日闭门自囚,任贼寇再犯中原,让庐州之火再度焚尽人间希望!”
言罢,拂袖而去,裙裾扫过门槛,不留回首。
辛弃疾怔立原地,久久不动。
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地上蜿蜒的茶渍——那水痕曲折延伸,映着残灯微光,竟似一道血路,从脚下蔓延至门外无边黑夜。
良久,他仰天长叹,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我岂敢负天下人?!”
话音落处,院外风起,吹动芦苇簌簌作响,湖面波光微漾。
香炉中最后一缕青烟悠悠升起,旋即消散于虚空。
而那天边,一轮明月正破云而出,清辉洒落寒潭,照得庭院如昼。
是夜,寒潭月明如昼。
清辉铺洒于水面,粼粼波光如碎银浮动,四野无声,唯芦苇轻摇,似在低语天地之秘。
辛弃疾独立庭前,素袍临风,眉宇间郁结未散,然眼底已有火种复燃。
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此剑随其南渡北战,刃口斑驳,却仍凛然有声。
剑锋初起,划破寂静长空,一道弧光如电裂云而出。
舞势渐展,由缓而疾,身形腾挪若龙游九渊,剑影翻飞似雪卷江涛。
每一式皆含千钧之力,亦藏万般执念:为百姓流离之痛,为将士喋血之冤,为山河破碎之恨,更为忠魂无名之悲。
忽而金手指骤然共鸣,灵台深处“心镜三生”再启玄关。
过往所阅兵书、所历战阵、所识英魂,尽数奔涌而来,汇成一股浩荡洪流。
湖面微澜乍起,雾气升腾中,竟见无数身影自水底浮现——皆披甲执戈,断臂残铠,面容模糊却目光炯炯。
那是他曾统率而今长眠沙场的将士!
一个个从血雾中走出,列阵于潭畔,静默无声,却气势如山。
剑光与魂影交映,一人舞,万灵随。
寒风猎猎,吹动辛弃疾衣袂猎猎作响,他双目紧闭,泪自眼角滑落,却不停歇半分。
舞至极致,天地失色,星月为之黯然。
蓦地,一声长啸破空而起,剑尖指天,旋即猛然收势,单膝跪地,以剑拄地,额头重重叩向青石——
“元嘉若怀私志,天诛地灭!
若有一念为权,愿万箭穿心!”
三叩落地,声震四野。
湖中幻影微微颤动,似有所感,齐齐抱拳行礼,而后缓缓沉入水底,唯余涟漪圈圈扩散,如同历史深埋的叹息。
藏身芦苇深处的张承恩早已浑身颤抖,手中密报紧攥几欲撕裂。
小德子伏地掩面,泪流不止:“这……这不是谋逆之相,这是孤忠泣血啊!”张承恩望着那月下孤影,心中翻江倒海。
他曾奉旨监察,意在寻隙参劾,此刻却觉自己卑微如尘。
良久,他悄然起身,挥手示意小德子退走,脚步极轻,未惊动一草一木。
次日清晨,霜露未曦。
范如玉立于门内,望天色清明,遂命辛伯启门。
柴扉吱呀开启之际,门外景象令人心颤——太学生林子敬披麻戴孝,跪于阶前,面色苍白,唇干裂出血痕,已守候三昼夜。
见门开,挣扎欲拜,却被范如玉亲自扶起。
“先生不必多礼。”她声音清冷而坚定,“他回来了。”
话音未落,湖上一叶扁舟破雾而来,老吴立于船头,须发染霜,神情肃穆。
舟近岸,递上一帛素绢,无字无印,唯触手温润如玉。
“你父辛赞临终前说——”老吴低声道,“‘山河未复,何以为家?’”
辛弃疾接过帛书,凝视良久,忽仰天大笑,笑声中有悲有怒,更有决绝。
旋即,他迈步走向院中三石座——东为悔念,西为疑影,北为君惧,曾是他七夜自省之所依。
此刻,他双手发力,将三石逐一推入寒潭。
巨石坠水,激起浪花三尺,回响久久不绝。
立于潭边,他朗声宣告,声贯长空:
“传令旧部:三日后,江州聚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