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边境,霜风刺骨,江面浮冰如刃,割裂昏黄暮色。
涡阳渡口荒滩之上,一坛高筑,三尺幡旗迎风猎猎,上书“真言在此”四字,墨迹沉雄,笔力千钧。
辛弃疾立于坛前,玄袍猎猎,眉宇间凝着铁色寒霜。
他身后轻骑列阵,不鸣金,不擂鼓,唯有马蹄踏雪的轻响,如战鼓在人心深处回荡。
百名北地遗民伫立坛下,衣衫褴褛,目光或疑或惧。
他们自黄河北岸九死一生南逃而来,听闻“辛元嘉降金”之讯,如遭雷击。
有人焚屋携母夜奔,有人弃寨独行千里,只为避“叛臣治下”之辱。
而今站在这江畔,眼中仍存火种,却已被谣言浇得将熄。
阿霓缓步上前,手中捧一香炉,置于坛侧。
她眸光清冷,唇线紧抿,昨夜焚信之举,已将她从执迷中烧出一条血路。
范如玉遣她为使,非因怜悯,而是看透——唯有曾信过那伪书之人,方能以痛证真。
辛弃疾抬手,展开那封黄绢伪信,声如洪钟:“此信若真,我何须筹北伐之粮?若我已降,尔等今日岂能立于此地?金人许我王侯之位,我又何必冒风雪至此,与尔等同立寒江?”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有一老者拄杖而出,白发如雪,眼含怒火:“王知远亲眼所见!他在开封亲睹你与金使歃血为盟,怎会是假?你若无心归敌,为何迟迟不发大军北进?!”
诸将皆怒,李铁头手按剑柄,杀气腾腾。
辛弃疾却抬手止之,目光如电射向老者:“既言亲见,何不请王知远亲来对质?若他人代传,不过道听途说;若他亲至,我愿当众剖心以明。”
老者语塞,人群骚动。
三日后,果然有快马自北境驰来,尘沙滚滚中,一人踱步登坛——正是王知远。
紫袍玉带,仪容整肃,俨然一副宋室重臣模样。
可他脚下一顿,靴底沾着北地特有的赭红泥,袖口隐有腥膻气息,那是漠北牛羊脂膏熏染之味。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一卷盟约文书,朗声宣读:“……辛某自知天命难违,愿率江淮归附大金,永为藩属,岁贡不绝……”字正腔圆,毫无破绽。
辛弃疾静立不动,双目微垂,实则神识全开。
过目不忘之能,早已不止记文断章——此刻,他听其声、察其息、观其微颤,如临千军万马于方寸之间。
他听见王知远语速平稳得近乎机械,每至“辛某”二字,喉结微不可察地一跳,右手指节轻叩袖中,似在默背提词。
更奇者,此人呼吸匀长,却无胸腔起伏之共鸣,仿佛声音自面具之后传出,空洞而失血肉。
辛弃疾忽启唇,声不高,却如惊雷贯耳:“王大人,我去年致你家书,言及令郎婚事,你回信中称‘犬子愚钝,恐辱清门’,此语出自何典?”
王知远一怔,额角微汗:“此……此乃谦辞耳。”
“谦辞?”辛弃疾冷笑,步步逼近,“你子七岁早夭,葬于济南辛氏祖茔旁,我亲题碑文‘幼殇王氏之嗣’。你何来婚事?我又何曾写信?你背的,是金人给你的话本!一字一句,皆非出自肺腑,故声无震意,心无波澜——伪者,心不震也!”
此言一出,天地俱寂。
王知远面色骤变,身形晃动,终扑跪于地,颤抖如秋叶:“我……我也是为活命……金人执我妻儿于燕京,逼我至此……”
辛弃疾俯视其背,目光如刀:“你可记得,当年你在朝中讥我‘狂生好战’,谓‘和议已成,何须再动干戈’?如今却替敌张目,诱我百姓自相猜忌。你卖的不是自己,是你身后这百人之信、千里之望!”
他转身面向人群,声转沉痛:“笔可摹,印可刻,墨可调,然人心不可伪造。我辛某每书‘辛’字,必顿首再落——非为笔法,乃因祖父遗训:‘辛门不屈,头可断,膝不可弯’!”
言罢,提笔濡墨,在素帛上挥毫写下“辛”字。
第一笔起,先顿首如叩,似向祖宗致礼;末笔收锋,微微一颤,如泣如诉。
“我言及北地父老,声必微颤——非惧敌强,乃痛山河破碎,骨肉分离!”
百人屏息,死寂中忽有一老妇踉跄而出,盯着那字,老泪纵横:“这……这是我儿!我儿曾在建康城外抄录辛公榜文……说这‘辛’字有魂,像人在叩拜苍天……真也!真是辛公!”
一声“真也”,如星火燎原。
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捶胸呼号,更有青年拔刀断指,誓不再信伪言。
辛弃疾立于坛上,寒风吹散他鬓边白发,却吹不灭眼中烈焰。
他知道,今日破的不仅是一封伪信,更是敌人心战之基。
但他们不会罢休。
灰鸦未现,必藏暗处。
夜半,风止雪悄。
辛弃疾独自巡坛,残烛映地,影长如剑。
他走过香案,抚过火盆余烬,忽觉暗处一丝异样——
那呼吸节奏太过平稳,平稳得不像活人。
且无胸腔共鸣,似有物阻隔……
他脚步微顿,旋即继续前行,仿佛未觉。
夜半,风止雪悄。
残月如钩,悬于墨色天穹一隅,冷光洒落荒滩,将祭坛四围的枯枝影子拉得细长如刃,刺入积雪深处。
辛弃疾缓步而行,玄袍垂地,踏雪无声,唯有腰间佩剑轻响,似与寒风低语。
他双目微垂,实则神识洞开——过目不忘之能,早已不止记文断章;如今更可摄声辨息,观微知着。
方才那一丝异样呼吸虽极细微,却如针尖划过心湖,激起涟漪不绝。
那气息太过均匀,无起伏、无杂音,竟似非出自活人肺腑,倒像是从某种封闭之物中缓缓泄出。
他脚步不停,唇角微动,声若游丝:“东南角枯树后,那人呼吸如死水,非活人常态。”
李铁头隐于暗处,闻令不动声色,只轻轻挥手。
十名精锐亲兵如幽影散开,踏雪无痕,呈半月之势悄然包抄。
枯树虬枝盘曲,覆雪如披麻衣,其后黑影静立,竟与夜色融为一体。
忽地,一人跃出,刀光一闪,直取那黑影咽喉!
灰影猝然回身,袖中寒光迸射,两枚飞镖疾射而出,却被李铁头横刀格挡,火星四溅。
缠斗不过数合,对方力竭被擒,腕骨尽折,面覆粗布,纹丝不动。
火把骤然亮起,映照其脸——揭布之下,无人能呼,无人敢言。
那不是一张人脸,而是焦痕交错、皮肉翻卷的残迹,纵横缝线如蛛网密布,口鼻扭曲,唯余一双眼睛尚存清明,冷光如冰,死死盯着辛弃疾。
“玄鸦卫……终于现身了。”辛弃疾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压住全场喧哗,“完颜雍养你们这些‘影奴’,可是为了今日?”
灰鸦冷笑,声如砂石磨喉:“完颜大人言,毁你之名,胜过十万大军。你纵能胜千军,也敌不过万民心溃。”
辛弃疾凝视其眼,久久不语。
忽然道:“你恨我,因你也曾是宋人?”
灰鸦瞳孔骤缩,仿佛被利剑贯穿,周身肌肉瞬间绷紧,旋即又松弛下来,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终归沉默。
此时,阿霓自远处奔来,手中捧着伪信残页,步履坚定。
她登上祭坛,将纸片置于火盆之上,火舌舔舐墨迹,腾起幽蓝焰光,映得她面容清冽如霜。
“此信焚,吾心归!”她高声道,声音穿透寒夜,“若辛公有一字欺世,我愿同焚!”
火焰猛然高涨,热浪扑面。
就在那一瞬,辛弃疾脑中魂影骤涌——秦猛持斧怒立,岩生执矛北望,无数曾在北地抗金战死的旧部身影浮现眼前,列阵森然,齐齐望向那燃烧的伪信,似有悲鸣震荡心魄。
他闭目低语:“原来,真言不在纸上,而在心震之间——伪者,心不动;真者,魂自鸣。”
火光跳跃,映照灰鸦面具边缘——那僵硬的缝线竟微微颤动,一道极细的水痕自眼角滑落,在焦黑疤痕上留下湿迹,转瞬蒸发于热焰之中。
辛弃疾睁眼,望向远方沉沉夜幕。
他知道,这一场心战尚未终结。
而真正的对手,仍在北方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