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饶州城已沸如鼎沸之汤。
一道黄绸诏书自临安快马驰至州衙,金漆大字赫然在目:“周秉义革职查办,即日押解北上;陆守拙复任通判,总领新盐法推行事。”宣读声落,满街寂静如死水乍裂,旋即爆发出震天欢呼。
百姓扶老携幼涌向市口,有人跪地叩首,有人焚香告天,更有妇人抱着孩童沿街奔走,高喊:“盐价要降了!辛公救我们了!”
消息如风卷残云,不过半日便传遍七县三十六镇。
老驼张闻讯,双膝一软,伏地痛哭。
三十年背盐于山道,肩头磨穿三十六副皮垫,换来的不是温饱,而是官吏一句“损耗”便吞去半引盐货。
如今,那把烧尽黑账的火,终究燎原而起。
当夜,他召集百余名盐贩齐聚带湖村外。
众人皆着粗麻短褐,脚踩泥履,手中无刀无剑,只捧一纸《民议盐价单》。
灯火映照下,纸上墨迹未干:每引官盐降价七钱,设“晒账台”于市心,三日一更,明示进出、盈亏、流向。
数字虽简,却如利刃剖开百年积弊。
他们来到辛元嘉门前时,天尚未亮。
百人齐跪,无声叩首,额头触地之声连绵如春雷滚过田埂。
老驼张双手奉上盐价单,嗓音沙哑:“辛公若不收此单,我等不敢起身。”
茅屋门吱呀开启,辛元嘉缓步而出。
白发披肩,布衣素袍,手持一柄桑木拐杖,神情沉静如古井无波。
他俯身欲扶,却被众人齐声拦住。
“您是清官之骨,百姓之心。”老驼张泣不成声,“这单子不是给您的,是我们自己定的规矩。”
辛元嘉凝视良久,终未接单。
他转身从院中取来一把铁锹,在屋前桑树下掘开一方泥土,将那页纸轻轻埋入根旁,再以土覆之,拍实。
“税痛处,即民心头。”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入地,“你们记下的,不是价钱,是命。”
话音落下,东方微曦初露,桑叶轻颤,露珠滑落,正滴在新土之上,仿佛天地亦为之动容。
与此同时,范如玉已在村中召集二十名织妇,每人分得一束特制桑线——细若发丝,色泛青灰,乃取自当年焚烧账房之地所生新桑,根吸焦土,叶承夜霜。
她命众妇以粗布为底,经纬之间暗嵌此线,织成一幅长三丈、宽六尺的《晒账图》。
横纹为价,竖列为引,斜线交织处显盈亏走势。
阳光穿过布隙,桑线隐现如星轨运行,百姓仰观即可知盐市脉动。
更有巧手小儿,削竹为哨,每日午时吹响三音:“价平——”悠长平稳;“价涨——”尖锐急促;“价落——”低回婉转。
哨声远播十里,村村相和,宛如天律自鸣。
陆守拙亲至市集查验,见布悬高杆,童哨嘹亮,百姓围观点评,竟比官府文书更明、更快、更准。
他伫立良久,忽抚额长叹:“此非朝廷立法,乃民心自立之规。官可欺,民智不可欺;法可改,公道不可掩。”
数日后,周秉义押解北上,囚车途经饶州。
道旁无喧哗,无唾骂,唯百名童子整列道侧,白衣素帽,手执竹简,齐声诵唱《查账谣》:
“官报损耗三百引,实销三千不见影!
明账哄天子,暗账喂老虎……”
歌声清澈如泉,洗过尘世污浊。
囚车内,周秉义闭目蜷坐,铁链缠身,忽觉掌心灼热刺痛。
睁眼一看,铁环内侧竟浮现一字——“蠹”,乌黑如墨,细看竟是道旁百姓撒下的账灰随风附着,渗入链隙,与锈迹交融成形。
押解官低声耳语:“非鬼神所书,乃民恨所凝。一人撒灰不足为奇,万人积怨,灰亦成字。”
周秉义浑身剧颤,终于明白:那算盘珠为何碎裂入肤,那黑账为何焚而不灭——原来天下至坚者,非权势,非金铁,乃是万民心口同声的“不”字。
当夜,带湖草庐烛火不熄。
辛元嘉独坐庭前,面前摆着一只陶盘,粗坯未釉,出自村中老窑。
他依次放入三物:一撮新盐,洁白如雪;一小包焦灰,乃自丰裕号废墟扫得;还有一段桑线,正是织入《晒账图》的那一缕。
他望着这无文之器,久久不语。
远处,共济渠水静静流淌,映着星月微光。
七十三户农户与盐贩代表已在途中,脚步踏在春泥之上,悄无声息,却似千钧压地。
而那陶盘之中,三物静置,仿佛等待某种不可言说的见证。
风过桑林,叶声簌簌,如同岁月低语。
第373章 民知痛处,官不敢欺
共济渠畔,夜色如墨,水光浮沉。
七十三户农户与盐贩代表自四野而来,脚步踏在春泥之上,悄无声息,却似千钧压地。
他们衣衫粗陋,手心布满老茧,肩头犹存负盐磨出的深痕,眼中却燃着从未有过的清明之光。
辛元嘉立于渠岸高台,白发披肩,素袍临风,手中捧着那只陶盘——粗坯未釉,出自村中老窑,盘底尚留柴火熏燎之迹。
盘中三物静置:新盐洁白如雪,乃今日市价所依;焦灰黯黑如烬,是丰裕号黑账焚尽后的残骸;桑线青灰细韧,织入《晒账图》者,亦是百姓识字明理之始。
“此非碑。”他声音低缓,却穿透夜雾,“无石之坚,无铭之文。然其所载,胜过万卷律令。”
众人屏息,跪伏于地。
刘石柱为首,膝行向前,额头触泥,双手高举一纸《共济约》——百户联名,自愿纳清税、晒实账、互监互察,不欺官,亦不容官欺。
泥印掌纹层层叠叠,按于纸尾,也印在陶盘之下,仿佛将血肉之诚,嵌入这方泥土。
“民知痛处,官不敢欺。”辛元嘉提指,在陶盘边缘刻下八字。
刀痕浅淡,未破胎骨,却如雷贯耳。
风过桑林,叶声簌簌,如同岁月低语,又似万民心声齐鸣。
忽而天际裂云,电光掠空,一场骤雨倾盆而至。
豆大雨点砸落陶盘,灰盐相融,水汽蒸腾间,竟见晶莹析出——细碎盐粒如星点浮现盘心,剔透生辉,宛若天河坠落尘世。
有人惊呼,有人默泣,更有老妇颤声念道:“天应了……天应了啊!”
那不是神迹,而是人心熬出的盐。
当夜,带湖草庐烛火不熄。
辛元嘉独坐庭前,手抚桑树根脉,闭目静思。
三十年仕途浮沉,弹劾罢黜,北伐未成,终归田园,原以为壮志埋于荒土,却不料仁政之种,竟由民手自栽,自发,自成气候。
他心潮如渊,静而不波。
昔日金戈铁马之梦,如今化作春风化雨。
醉眼照世,照的不再是兵书阵图,而是这人间疾苦与觉醒。
忽闻远野有声。
不是鼓角,不是蹄响,而是百户农家灶火齐亮。
灯火映窗,热气蒸腾,炊烟袅袅升于雨后清宵。
此非战备之号,却是“新政安”之信——家家煮盐记账,户户核对晒单,孩童习诵《查账谣》,老人指点《晒账图》经纬。
火光不语,却比任何檄文更烈。
范如玉轻步出堂,展开《山河灯录》——那是她以桑线织史、逐年记录民间疾苦的私册。
指尖拂过《盐蠹录》末页,忽见墨迹缓缓渗出,如血行经脉,连成一线,蜿蜒南下,直指江南诸州。
她凝视良久,唇角微动,轻语:“你看,火种已走远。”
与此同时,临安宫中,紫宸殿烛影摇红。
宋孝宗赵昚展阅急报,见“饶州民自晒账,三日无欺”八字,久久不语。
殿外风雨初歇,檐滴如磬。
良久,他提朱笔批曰:“此政,可传。”
朱批落纸,如星垂野。
而此时,东方未明,晨露浸裳。
辛元嘉推门扫院,竹帚轻动,落叶纷飞。
忽觉脚下一滞——田垄新毁,犁沟被填,泥土翻乱如遭蹄踏。
范如玉从灶房出,手中捧一截断犁头,轻声道:“昨夜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