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割过湖面,带湖草堂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起,忽被一道残纸绊住——那纸焦边卷角,似从火中抢出,上面墨迹歪斜,仅存一句:“砚声已葬静海,坟前无碑。”
辛元嘉立于檐下,布衣微动,目光如钉。
他缓缓拾起那纸,指尖触到墨痕的刹那,金手指“墨息通魂”悄然启动。
墨迹未干久矣,然其中竟有余温,仿佛执笔者临终提笔,字字泣血。
他闭目一瞬,耳边骤然响起寒风呼啸、铁链拖曳之声,夹杂着断续咳嗽——那是静海雪夜,陈砚声咽气前最后的气息。
“原来……人已埋骨,名却尚在尘泥之下。”他低语,声音沉如古井。
范如玉闻声而出,见夫君手中残纸,神色微变。
“是阿音传来的信?”她问。
“不止是信。”辛元嘉睁眼,眸光凛冽,“是战书。”
三日前,张阿音背负竹杖,自湖畔启程。
他非武将,无兵无权,只有一副沙哑嗓音与一颗不肯闭目的心。
沿江而下,每至一州,必择市井喧嚷处,盘膝而坐,竹杖轻叩青石,引得孩童围观。
待人聚成圈,他便开口,不讲英雄传奇,不唱风月情事,只吟一首《赦令谣》:
“七十三人名不显,赦书到时家已远。
静海雪深埋骨寒,无人收骨向谁言?
带湖先生知汝冤,一纸唱尽江南岸……”
初时百姓只是驻足,继而有人颤声问:“这‘陈砚声’,可是绍兴年间誊录军报那个文书?我叔父曾与他共事!”又有一老卒拄拐而来,听罢放声大哭:“我侄儿也是因一字不敢改,被斥为‘逆党同谋’,流放岭南瘴地,死时才二十七岁!这谣,唱的是我们啊!”
人心如火,一点即燃。
不过一日,童谣已随茶肆说书人口口相传,酒楼歌女亦悄悄哼唱。
孩童追逐嬉戏,拍手而歌;渔夫摇橹江上,低声应和。
短短三日,八州震动,连远在闽地的商旅也耳闻此曲,惊问:“何人遭此冤屈?”
州县官吏震怒,急报上司:“辛元嘉虽归隐,却借童谣煽动民心,实乃乱政之源!”奏章如雪片飞往临安,皆直指一人——提刑按察使崔文恪。
崔文恪阅报,拍案而起。
朱笔狠狠划过文案,厉声下令:“提刑司即刻出动,捕拿妖言惑众之徒张阿音!凡传谣者,一律拘押问罪!”
命令下达,铁骑四出。
然而奇事接连发生:每一地衙役刚至说书场,张阿音早已不见踪影,唯余地上一片烧尽的纸灰,或窗棂间一抹香灰写就的“速去”二字。
无人知晓,提刑司内,女史柳知悔夜夜焚香。
她曾亲手执朱笔,在赦名录上勾去七十三个名字。
那时崔文恪冷声道:“宁可错删,不可误赦。”她低头应命,笔尖染血——因那日她正经期,手指发抖,朱砂渗入指甲缝,至今未褪。
后来她在架阁库翻检旧档,偶然发现一名被删者竟是当年暗助宋军运粮的低阶吏员,家中妻儿靠拾穗度日。
那一夜,她折断朱笔,将一份副本藏入《金刚经》夹层,此后再未提笔删名。
如今《赦令谣》起,她每夜跪于佛前,默诵七十三人姓名,如同赎罪。
闻提刑司将动,便趁夜以香灰书字于窗,风吹即散,不留痕迹。
张阿音因而屡次脱险,一路北进,终抵静海。
此地荒凉,雪未曾化,流放者的尸骨多埋于乱岗,无碑无冢。
他取出范如玉所绣“昭”字丝帕,系于竹杖顶端,迎风而立,高唱《赦令谣》。
歌声凄厉,穿云裂雾。
远处渔民驻足,牧童停步,有人默默捧来黄土,堆成小小坟茔。
而此时,带湖草堂。
辛元嘉凝视手中残纸良久,忽转身步入书房,掀开墙角暗格,取出一本尘封密册——那是他早年任江西安抚使时,亲录的“敌后密报”。
泛黄纸页上赫然一行小字:“静海流吏陈砚声,曾以粪纸传军资图,腊月十七送出,接应者为水寇李九舟。”
这是铁证!此人非但非逆党,反为国冒死传信!
“如玉。”他唤道。
范如玉已明白其意,立即整装。“我亲自走一趟静海。”
三日后,静海荒岗。
一座新碑矗立雪中,青石未雕繁饰,唯正面八字阴刻,笔力千钧:
忠而被罪,天理难容。
碑旁供一碗浊酒,一束野梅。
那方“昭”字丝帕,静静覆于碑顶,在风中轻轻飘动。
消息如潮北返。
八州百姓闻之,纷纷焚香遥祭。
有老母携子跪拜,泣曰:“我儿若在,也该有碑了。”
而在临安宫城深处,孝宗独坐偏殿,手中握着一份抄录的《赦令谣》,反复默念。
忽有内侍禀报:“崔提刑已在宫门外候旨,请求禁谣肃乱。”
孝宗不语,只缓缓起身,走向屏风。
提笔蘸墨,在素绢上一笔一划,写下那首童谣全文。
笔落之际,窗外忽起狂风,吹开殿门,仿佛有无数无形之魂,正列队而入。
他凝视屏风良久,轻声自语:“卿可知,这七十三人中……”第405章 火照幽冥,魂列阶前
夜雨如织,临安皇城外的架阁库静得如同死地。
檐角铜铃不响,连巡更的梆子也断在半途——仿佛天地皆屏息,只待一场罪与罚的终局。
崔文恪跪在宫门之外,青袍沾露,额上冷汗混着雨水滑落。
他不知自己已在宫门外立了多久,只觉手中朱笔的重量愈发沉坠,似已化作七十三条冤魂的指骨,根根刺入掌心。
方才殿中那一幕,如刀刻于脑海:孝宗提笔书谣于素绢,墨迹未干,风裂殿门,恍若阴兵列阵而入。
那句“你删其名,是为肃纲纪;朕若默其冤,是为负天下”,字字如锤,凿穿他三十载奉法守律的铁壁。
他踉跄退下时,指尖发麻,竟握不住奏牍。
此刻,提刑司内,周默尘正伏案疾行。
他是崔文恪心腹主簿,一手掌管《赦录》删册的誊改。
眼见事急,唯有毁证方可保全上司清誉。
他取出火折,手微抖,点燃一束松香——这是用来熏驱鼠虫的,今夜却成了焚罪之引。
“只要这伪删册化为灰烬,谁人还能查出端倪?”他喃喃自语,将火苗凑近柜中黄册。
那册页早已调包,原档藏于密匣,此册乃是伪造,专为掩去七十三个名字。
火舌舔上纸角,焦黑蔓延,如墨蛇游走。
忽然,库内灯烛齐灭。
不是风,不是雨,而是某种不可言说之力,将满室灯火尽数吞没。
唯有那一点火光仍在燃烧,却不再蔓延,反而凝成一道摇曳的人形轮廓。
周默尘惊退三步,背抵墙壁,喉头咯咯作响。
紧接着,七十三处卷宗柜同时震颤,锁扣轻响,仿佛有人自外叩门。
一声、两声……百声叠起,竟似齐声悲鸣。
火光中,影影绰绰,七十三道人影自尘封的册页间缓步而出。
他们衣衫褴褛,有的足缠铁链,有的颈悬枷锁,最前一人,眉骨高耸,左颊一道旧疤,正是静海雪夜咽气的陈砚声!
“尔等……非人!”周默尘嘶吼,欲扑向火盆再添薪柴。
可那火焰倏然腾起三尺,直冲梁顶,映出满库森然鬼影。
陈砚声抬手,指向他胸前怀中——那里藏着一份未及焚尽的删名清单。
“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周默尘瘫跪于地,涕泪横流,“崔使君言‘重典不可弛,乱名不可赦’,我岂敢违?”
陈砚声不语,只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片残纸——正是带湖传来的《赦令谣》抄本,边角焦黑,墨迹犹温。
他将其轻轻覆于地上那份伪删册之上,刹那间,火光倒卷,反噬文书,伪册顷刻化为飞灰,唯独那张残页安然无损,静静浮于空中。
“名可灭,魂不可灭。”一个声音响起,不知出自何人口中,却似由七十三人共语,“笔底有魂,谣动八州,天理自在人心。”
周默尘浑身剧颤,忽觉胸口压石,喘息不得。
他猛地撕开衣襟,露出心口一处旧疤——那是三年前夜审逆党时,梦中被厉鬼所抓之痕。
如今疤痕迸裂,血如泉涌。
他仰天长嚎:“我愿伏罪!我愿伏罪!只求……还其名!还其名!”
言罢,竟自行取绳索缚住双手,踉跄爬出架阁库,直抵门前石阶,以头抢地,高呼:“臣周默尘,私毁赦录,欺瞒朝廷,甘受斧钺!唯乞陛下,复七十三人之名,以慰忠魂!”
其声凄厉,穿夜破雨,惊动禁军。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静海荒岗,风雪骤歇。
张阿音独立墓前,竹杖拄地,丝帕上的“昭”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他深吸一口气,唱出《赦令谣》终章:
“带湖先生不持剑,一纸谣声退万难。
不见朝堂朱笔改,但闻民间青史传。”
歌声落处,乌鸦振翅而去,枯草之下,新碑微震,似有回应。
而在临安宫城深处,御史台的值房灯火未熄。
一名老御史翻开尘封的《赦录》原件,指尖抚过那些被朱笔抹去的名字,忽而停住——
他目光落在夹层中一页薄纸,上书七十三人姓名、籍贯、罪名,末尾一行小字,墨色沉峻:
“此辈非逆,乃忠。辛元嘉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