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桐将那片焦黑绣布轻轻放入檀木匣中，指尖在匣盖边缘停了片刻，随即合拢。她未唤亲卫，只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三字：“查南籍。”搁笔时力道稍重，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
她起身推开窗，晨风拂面，宫道上禁军押人而过的脚步声已远去。天光澄澈，檐角铜铃轻响，她收回目光，转身取过一叠新呈的奏报。
半个时辰后，一道朱谕自勤政殿发出：命各州巡抚三日内上报春耕实况、市集税额、学堂开课人数，不得虚报，违者严惩。
京畿郊外，春耕大典将启。
仪驾未动，苏桐已先一步离宫。她未乘凤辇，只着素色官袍，骑马出城。随行官员原欲引她前往早已备好的“丰禾田”，她却勒马道旁，指着远处一片尚未修路的村落：“去那里。”
村道泥泞，马难行进，她下马步行。沿途所见，田垄整齐，新犁翻土，农人正用改良曲犁耕作。有老者认出她来，扔了犁耙就往田埂上跑，身后一群孩童跟着喊：“苏相来了！苏相来了！”
她未停步，径直走向田头账册亭。县令慌忙迎上，递上文书。她翻开册页，逐条核对种子发放、耕牛调配、水利修缮诸项，又问学堂建于何处。
“在村东旧祠堂改建的，”县令答，“现有学子四十二人，每日习字、算术、农事三课。”
她点头，未多言，只命人取来纸笔，当场批了三担米粮增补学堂膳食，另拨银五两修缮屋顶。转身时，见一群孩子围在祠堂外，正用木枝在地上写算题。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幼童抬头，怯生生叫了声：“苏大人。”
她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铜算盘，递过去：“拿去用。”
百姓围聚愈多，呼声渐起：“苏相安农！苏相安民！”她立于田埂，风吹衣袂，只轻轻抬手压了压，人群便安静下来。她未讲一句训话，只沿着田垄走了一圈，看墒情，查苗深，最后在村口回望一眼，才翻身上马。
回宫途中，户部尚书已在宫门候着。
“国库岁入较去年又增四成，”他双手呈上账册，“若算上五年累计，已是旧制时的两倍有余。市舶司新通七国商路，关税日日攀升，仅上月便入银八万两。”
苏桐接过账册，一路翻看，至边军换装条目时略作停留：“火铳配发多少？”
“三万杆，皆按新图所制，射程远于旧械两倍。工部已设专坊，月产千具。”
她合上账册，交还：“数据详实，待明日殿议时呈上。”
次日清晨，勤政殿内群臣列班。
皇帝端坐，目光温和：“昨日苏卿亲赴田间，朕闻百姓呼‘安农’，甚慰。”
太傅欧阳鸿儒出列，语气沉稳：“新政确有成效，然变革过速，恐失礼制根本。老臣以为，当暂缓其余举措，固本培元为上。”
殿内一时静默。
苏桐上前一步：“请陛下准臣呈报三司联章。”
文书呈上，她立于阶前，声如清泉：“五年来，全国新开田亩二十万顷，减免赋税三轮，灾年赈济无一遗漏。三百二十七所新式学堂遍布州县，贫家子弟皆可入学。商税增而民不困，边军强而外患退。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乃万民协力，顺势而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若因成效初显便止步不前，是弃前功于半途。今日之治，不在守成，而在致远。”
皇帝久久未语，终抬手抚案：“传旨，赐‘镇国柱石’金匾，悬于苏府正堂。”
群臣伏拜，无人再言异议。
宴席设于偏殿，酒未过三巡，苏桐便辞出。她未归府，直返勤政殿侧房。案上已堆满新报，她提笔批阅，墨迹沉稳。
女官轻步进来，递上一份图册：“工部呈上的《学堂扩建图册》，请大人过目。”
她翻开，一页页看去，至最后一页时笔尖微顿。那是一张空白地基图，标注“京师图书馆筹建草案”，旁附小字：“拟集天下典籍，供学子自由阅览。”
她凝视良久，提笔在旁批道：“准建。选址当在城南文脉之地，不得占民宅，不得扰百姓。”
女官欲取回，她却未松手。
“再传一道令，”她说，“命学政司即日起草《女子入学章程》，凡十岁以上女童，皆可入地方学堂，与男童同习基础三课。”
女官微怔：“这……恐有非议。”
“非议来自何处？”她抬眸，“来自不愿改变的人。可天下之大，岂能因几声私语，就止步不前？”
女官低头：“是，奴婢即刻去办。”
房内只剩她一人。烛火跳了跳，她将图册翻回第一页，重新细看。窗外，百官陆续离宫，脚步声渐稀。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戌时。
她放下图册，伸手摸了摸案角那方檀木匣。匣子冰冷，纹丝未动。
忽然，指尖触到一处细微凹痕——是昨日合盖时未曾察觉的。她微微一怔，将匣子转了个方向，借着烛光细看。
那道刻痕极浅，藏于雕花缝隙之间，若非特意摸索，根本无法发现。线条曲折，似是某种记号，又像一个字的起笔。
她正欲取刀撬开查看，门外传来脚步声。
“大人，”亲卫低声禀报，“南地查报有回音了。三十七名银匠籍贯清册已列，其中九人曾在宫中服役，一人……”
话音未落，她抬手止住。
烛光下，她的手指仍压在那道刻痕上，指腹微微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