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棂，苏桐已坐在案前翻开记录册。昨夜她将学生的作业逐一核对，每一页都批了红字，有圈点，也有简短评语。她翻到第七日的汇总页，目光落在“主动发言人数”一栏——从首日的一人增至今日的八人。
她合上册子，起身走到讲台边。今日不教新字，她想试试孩子们能不能把学过的用出来。
上课钟响后，十二名学生鱼贯而入。有人手里攥着纸条，有人低声背诵昨日功课。承安进来时脚步轻快，抬头看见苏桐便行了一礼：“先生早。”
“坐下吧。”苏桐说，“今天不做题，我们办一场‘粮仓账房’。”
她让春桃搬出几个木盒，里面是仿制的账本、算筹和小铜牌。她将学生分成三组，每组发一份出入库清单。“你们现在是地方衙门的小吏，要清点今年秋粮入库情况。总数对不对，错在哪里，得自己查出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没人动笔。
苏桐没有催促。她记得第一天他们连“租”字都不认得，更别说看懂一张田赋表。但现在不同了，她知道他们在等一个信号。
“谁先发现差额，可为小组争得优先选书权。”她说完，退到一旁。
片刻后，小公主低头翻账本，手指一行行划过数字。她忽然抬头：“这三天的运粮车数加起来是十五辆，但登记的总石数少了两石半！”
同组的孩子立刻凑过去看。
“是不是记漏了？”有人问。
“不是。”她指着其中一行，“这一车写的是‘湿粮折损’，只算了一半。可按《户律》规定，除非霉变过半，否则不能打折入库。这里没写原因，就是违规扣减。”
她话音落下，教室安静了一瞬。
另一组的承安也拍桌站起：“我们这本也有问题！六月十三日有一笔‘修桥支银十两’，可工部本月并无拨款记录。要么是假账，要么是挪用了别的款项。”
苏桐走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账册，点头：“你说得没错。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承安翻了几页：“可能是从河防经费里调的。但这笔原定用于疏浚河道，若被抽走，汛期来了怎么办？”
“所以？”她问。
“所以……不该乱动专款。”他声音沉了些，“百姓交税是为了修堤防灾，不是让人拿来填补别的窟窿。”
苏桐没说话，只是取出一枚铜牌放在桌上：“这是‘明察’牌，归你们组。”
孩子们眼睛亮了。
下课前，三组都找出了至少一处漏洞。最晚举手的一组虽迟了些，但解释得最细，连备用粮仓的位置偏差都指了出来。苏桐给了他们“勤核”牌。
她正收拢账本，忽听窗外有动静。回头一看，皇帝站在廊下，手里还拿着一本奏折。
他走进来时没人通报，显然是路过听见了课堂内容。
“刚才那个孩子，说的是工部六月账目？”他问苏桐。
“是承安皇子。”苏桐答，“他们今日演练的是地方官核查粮政流程。”
玄烨宸看向承安：“你怎知工部无此拨款？”
“我……前几日翻过您批过的折子。”承安有些紧张，“在书房看到一份关于河工经费的批复，上面写着‘专款专用，不得移挪’。”
皇帝神色微动。他没再追问，而是转向小公主：“你也懂《户律》？”
女孩低头：“先生教过，税赋出入要有据，若有损百姓生计，便是失政。”
玄烨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当天午后，内务府送来一批新制算盘，另附两名书吏听候调遣。传话太监说，陛下亲批：“学堂所需，一律速办。”
消息传开，几位原本冷眼旁观的妃嫔也开始打听自家孩子的课业。
次日清晨，一位李姓答应亲自送女儿来学堂。她本想劝说苏桐放宽考核，却恰逢“互评作业”时间。
只见孩子们围坐一圈，轮流念自己的答卷。一人读完，其他人便举手指出错处。
“你这道题算错了。”承安对一个小皇子说，“三乘四应是十二，不是十一。”
“我知道！”那孩子脸红了，“我写太快，漏进了一位。”
“没关系。”旁边的小公主接话，“我昨天也算错过，先生说只要肯改，就不算真错。”
李答应站在门外听着，一句话没说。回去时，她让侍女取了两盒新墨，托春桃转交。
“替我谢谢昭仪娘娘。”她说，“孩子回来天天念叨‘算清楚才能管事’，我原不信，今日听了半刻，才知道她是真在教东西。”
晚间，苏桐在灯下翻看今日的作业。大多数人都能列出完整计算过程，错题旁还有他人批注。她在册尾写道：“七日为界，识字达标率六成，算术应用三人可独立推演，问答主动举手频次提升四倍。最可喜者，非分数增长，乃思辨之芽已破土。”
写毕合卷，她起身吹灯。
庭院寂静，檐角灯笼轻晃。她立于门畔片刻，转身回屋取来明日要用的新识字卡。
正面是“信”字，背面写着：“人言为信，政令不失，民心自归。”
她将其轻轻放入托盘。
一阵风掠过廊下，吹动了案上未收的一页作业纸。纸上是一行稚嫩笔迹：“我要当个不让百姓饿肚子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