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贵妃那尊被挡驾的玉观音,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苏荔心中漾开久久不散的涟漪。雍正强硬的回绝,看似化解了一场危机,却也彻底将年氏一党的敌意摆上了明面。苏荔知道,自己与孩子,已成了前朝后宫权力博弈中最醒目的靶子。剩下的孕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孕八月,身体负担达到了顶峰。苏荔的腹部高高隆起,皮肤被撑得薄而透亮,青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双腿浮肿加剧,脚踝几乎消失,连最宽松的软鞋也穿不进去,只能趿拉着特制的厚底布袜。腰骶部的酸痛变为持续不断的钝痛,让她坐卧难安。气短胸闷愈发频繁,常常说几句话便要停下喘息。最让她心惊的是,腹部开始出现一阵阵发紧发硬的感觉,虽不规律,但孙太医神色凝重地告知,这是宫缩的早期征兆,需绝对卧床,严禁情绪波动。
澹怀堂彻底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苏荔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寝殿的床榻与临窗的软榻之间,一切起居皆由云珠和另一个绝对可靠的老嬷嬷伺候。孙太医每日两次请脉,时辰精准,风雨无阻。雍正来的次数反而少了,但每次到来,都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厉,仿佛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归来。他不再多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榻前,看着她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目光深沉难测。
一次,孙太医请脉时,眉头紧锁,沉吟良久。雍正站在一旁,见状沉声问:“如何?”
“回皇上,”孙太医语气谨慎,“娘娘脉象滑数有力,龙胎康健。只是……母体耗损过甚,气血有亏,加之忧思伤脾,以致胎元不固,已有早产之兆。如今……已是如履薄冰,全凭娘娘意志与上天庇佑了。”
雍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如刀般扫过苏莉苍白汗湿的额角,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保他们母子平安!”
“微臣……竭尽全力!”孙太医伏地叩首。
自那日后,苏荔的汤药里又添了几味极其珍贵、药性却猛烈的保胎药材。服药后,她常感心悸燥热,夜不能寐。那本《养胎起居注》的记录也变得断断续续,字迹因手颤而略显潦草,更多的是简单符号标记不适的时刻与程度。
这日深夜,苏荔又被一阵紧过一阵的假性宫缩扰醒,腹痛如绞,冷汗涔涔。她咬着唇,强忍呻吟,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褥。值夜的云珠听到动静,急忙掌灯近前,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正要转身去唤太医,却被苏荔用眼神制止。
“别……别声张……”苏荔气息微弱,“扶我……换个姿势……”
云珠含泪,小心翼翼帮她侧过身,在后腰和腿间垫上软枕。就在这时,寝殿门被极轻地推开,雍正披着一身夜露寒气,悄然走入。他显然并未安寝,眉宇间带着处理政务后的倦色,看到榻上情形,脚步一顿,脸色瞬间紧绷。
他挥手示意惊慌下拜的云珠噤声退下,自己快步走到榻边,俯身查看。昏暗的灯光下,苏荔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唇瓣被咬出深深的齿印,浑身因忍痛而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荔睁开眼,看到他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心中莫名一安,虚弱地摇头:“没……没事……只是……孩子闹得厉害……”
雍正没说话,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他眉头锁得更紧,目光落在她因宫缩而紧绷如石的腹部,眼神变幻不定。忽然,他做了一个极其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撩起袍角,在榻边坐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极其轻缓地、试探性地搭在了苏莉露在锦被外的手腕上。
苏荔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皇帝……亲自为她诊脉?
雍正闭着眼,指尖感受着她紊乱急促的脉息,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他并非精通医理,此刻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无措与试图亲近。他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苏荔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那紧抿的薄唇,微蹙的剑眉,在跳动的烛光下,竟褪去了平日的冷硬,显出一种深沉的忧虑。
良久,他收回手,睁开眼,对上她惊愕的目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逾矩,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语气生硬地解释道:“朕……略通脉理。” 这解释苍白无力,更像是掩饰。
“皇上……”苏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孙太医的药,按时吃。”雍正站起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肃,“需要什么,直接告诉苏培盛。”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大步离开了,留下苏荔对着晃动的门帘发呆。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一抹冰冷的触感。
这一夜之后,苏荔发现,她每日服用的汤药似乎又做了调整,多了几味药性温和的宁神补气之品,服药后的不适感减轻了不少。她心中明白,这或许是雍正那“略通脉理”后,私下对孙太医的吩咐。这种无声的、笨拙的关怀,比任何赏赐都更让她心潮起伏。
几日后,苏培盛送来一个锦盒,说是皇上赏的。苏荔打开一看,里面并非珠宝绸缎,而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民间手抄本《产育备要》,书中还夹着一枚用红丝线系着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玉平安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四字,做工朴素,不似宫制。
苏荔拿起那本《产育备要》,随手翻看,里面记载了许多民间安胎、催产、甚至应对难产的土方偏方,虽粗陋,却透着一种朴实的生命力。那枚平安锁,更是与宫中奢华之物格格不入,反而像寻常百姓家为新生儿准备的物件。
苏荔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玉锁,眼眶微微发热。雍正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是让她宽心,暗示已做好万全准备?还是……在冷酷的帝王心术之下,终究存着一丝对寻常天伦的向往?
她将玉锁小心地戴在脖子上,贴肉藏着。那冰凉的触感,竟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安定了几分。
然而,平静总是短暂的。这日午后,苏培盛又来了,这次脸色却有些异样。他屏退左右,低声道:“娘娘,年贵妃娘娘赏的那尊玉观音……出事了。”
苏荔心下一紧:“何事?”
“奉皇上旨意,那玉观音一直供奉在坤宁宫偏殿佛堂。今日清晨,守殿的小太监发现……那玉观音的眉心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纹。”苏培盛的声音压得极低,“裂纹虽细,却正好在法相眉心,似……似是一道竖目,看着……颇为不祥。皇上已命人将玉像请出,暗中查验了。”
玉观音……眉心开裂?
苏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巧合!是年贵妃送来的玉像本身就有问题?还是有人事后做了手脚,意图嫁祸?或者……这根本就是年贵妃一石二鸟之计,既试探了雍正的态度,又埋下了这“不祥”的伏笔?无论哪种,这都意味着,对方已经不耐烦了,开始用更直接、更阴毒的方式,施加心理压力,甚至可能是……某种诅咒?
她抚上剧烈跳动的腹部,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躁动起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对苏培盛道:“本宫知道了。有劳公公回禀皇上,奴婢一切安好,鬼神之事,不足为信。” 她必须表现得镇定,不能自乱阵脚。
苏培盛躬身退下。殿内重归寂静,苏荔却觉得那尊裂开的玉观音,仿佛正悬在澹怀堂的屋顶,投下不祥的阴影。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已能听到雷声在云层后翻滚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