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跟在秦公公身后、低眉顺眼走进账房的小太监，身形瘦小，面容稚嫩，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惶恐。
但当苏荔看清他那张脸时，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竟然是小禄子！
那个在钟粹宫库房失手摔落匣子、后来冒险给她送警告纸条的小太监！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被指派来负责库房账目对接？
是巧合？还是……别有深意？
无数个念头在苏荔脑中炸开，让她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小禄子显然也看到了苏荔，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慌和哀求，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秦公公似乎没有察觉这微妙的瞬间，笑着对钱公公介绍：“这是新拨到库房的小禄子，人还算机灵，往后就由他负责与账房这边对接日常票据往来，钱公公和钮钴禄姑娘多指点。”
钱公公连忙应承：“秦公公放心，一定一定。小禄子，往后好好干。”
小禄子声音细若蚊蚋：“嗻……奴才一定用心。”
秦公公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诡异。
钱公公打量了一下小禄子，没多说什么，只吩咐道：“小禄子，你初来乍到，先跟着钮钴禄姑娘熟悉一下票据核销的流程和规矩。钮钴禄姑娘，你带带他。”
“嗻。”苏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平静应下。
她走到小禄子面前，语气公事公办：“随我来吧。”
小禄子不敢看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书案旁。
苏荔铺开几张空白表格和待核销的票据，开始讲解基本的核销要点和登记格式。
她讲得很仔细，语气平和，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新同事。
小禄子听得也很认真，不时点头，但始终不敢与苏荔对视，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讲解间隙，苏荔状似无意地低声问了一句：“之前不是在钟粹宫当差么？怎么调库房来了？”
小禄子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颤音：“回……回姑娘话，是……是高总管看奴才还算伶俐，就……就调过来了。”
这话漏洞百出。高毋庸何等人物，怎么会亲自过问一个小太监的调动？
苏荔心中冷笑，不再追问。她知道，此刻不是深谈的时候。
她继续讲解，但暗中观察着小禄子。
这孩子比之前更加消瘦，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显然这段时间过得并不好，而且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出现在这里，绝对不简单。
是四爷或高毋庸的安排？目的是什么？监视她？还是利用他之前送信的把柄控制他，让他成为眼线？
或者是孙公公倒台后，他作为“知情者”被重新安置？甚至……是灭口前的暂时安抚？
每一种可能，都让苏荔感到不寒而栗。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小禄子的真实处境和来意，才能决定如何应对。
一整天，苏荔都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正常工作，指导小禄子，但内心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下班后，苏荔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其他人都走了，账房只剩下她和小禄子在做最后的清扫。
机会来了。
苏荔走到正在擦拭书架的小禄子身边，压低声音，语气严肃：“小禄子，看着我。”
小禄子浑身一颤，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他缓缓转过身，脸色惨白，眼神充满了恐惧。
“姑娘……奴才……”
“别怕，”苏荔盯着他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句，你跟我说实话。你来这里，是谁的意思？让你来做什么？”
小禄子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压着嗓子哭道：“姑娘！奴才……奴才是没办法啊！那天给姑娘送信后，不知怎么就被孙公公的人发现了……他们……他们打了奴才，还把奴才关起来……后来孙公公病了，高总管把奴才提去问话，问奴才知道了什么……奴才……奴才不敢不说啊……”
他哭得语无伦次，但苏荔听明白了。
果然是因为送信的事暴露了！他被孙公公的人抓住拷打，孙公公倒台后，高毋庸接手审问了他。然后，把他安排到了账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这是控制，也是监视！高毋庸要用小禄子这根线，牵住她苏荔！同时，小禄子也成了高毋庸放在她身边的耳目！
好一招一石二鸟！
苏荔心中寒意更盛，但面上不动声色，伸手扶起小禄子，语气缓和了些：“别哭了。高总管问话，你实话实说是对的。那你现在来这里，高总管可有什么吩咐？”
小禄子抽噎着摇头：“没……没有明说。高总管只说……让奴才好好当差，听姑娘和钱公公的吩咐，有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事，及时回禀。”
“特别的事”？这范围可就广了。既是让他汇报账房异常，也是暗示他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苏荔看着小禄子惊恐无助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
这孩子本质不坏，只是身不由己，成了权力博弈中的一颗棋子，随时可能被牺牲。
自己现在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如此？
同是天涯沦落人。
硬逼他或排斥他，只会把他推向高毋庸，对自己更不利。
或许……可以尝试争取他？至少，让他不敢轻易出卖自己。
苏荔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同情：“小禄子，我知你不易。在这府里，咱们都是底下当差的人，身不由己。以往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往后你在我手下当差，只需记住一点：谨守本分，做好分内事，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只要你安分守己，我自会护你周全。可你若心存妄念，或受人指使，行差踏错……”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那后果，恐怕就不是挨打关黑屋子那么简单了。孙公公的下场，你是看到的。”
恩威并施，既给予安全感，又施加威慑。
小禄子吓得连连点头：“奴才明白！奴才明白！姑娘对奴才有恩，奴才绝不敢做对不起姑娘的事！奴才一定谨守本分，好好当差！”
“起来吧。”苏荔淡淡道，“把眼泪擦干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嗻！嗻！”小禄子慌忙爬起来，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
经过这番交谈，小禄子对苏荔的恐惧中，似乎掺杂了一丝依赖和感激，态度恭敬了许多。
苏荔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稳定。小禄子终究是高毋庸的人，忠诚度有限。
但至少，短期内，他应该不敢主动害自己。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账房的工作恢复了常态。
小禄子学习很快，做事也认真，逐渐熟悉了流程。
苏荔对他既不特别亲近，也不刻意疏远，保持着一个上级对下级正常的指导距离。
她暗中留意，小禄子确实没有异常举动，汇报给高毋庸的，估计也只是些账房日常。
钱公公对苏荔更加倚重，几乎将重要的账目稽核都交给她处理。
府里关于苏荔“扳倒”孙公公的传闻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对她专业能力的认可和几分敬畏。
李氏院那边异常安静，再没有送来任何有疑点的大额票据，仿佛真的“勤俭持家”了起来。
福晋院的开支也一如既往的规整。
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
但苏荔却从这种过分的平静中，嗅到了更深的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可怕。
她不敢放松警惕，更加仔细地稽核每一张票据，尤其是李氏院和福晋院的日常用度。
这天，她在核销福晋院一批采购绣线的票据时，再次注意到了那种极细微的、带着特殊气味的暗红色粉末，沾在票据背面。
这一次，她悄悄用干净的纸片蘸取了一点，密封收好。
同时，她发现福晋院近期采购的一种名为“松烟墨”的墨锭，数量有所增加，事由是“福晋抄经所用”。
松烟墨……气味清烈，色泽乌黑，耐保存，是抄写重要经卷的常用墨。
福晋抄经，为何突然需要增加松烟墨的用量？而且，这种墨的气味，与那暗红色粉末的气味，似乎有某种微妙的关联？
苏荔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福晋院里，到底在做什么？
她隐隐觉得，这看似平静的四爷府，水下正涌动着更危险的暗流。
而她自己，虽然暂时安全，却仿佛站在一块浮冰上，不知何时，冰面就会碎裂。
这天傍晚，苏荔核对完最后一批票据，准备下班。
小禄子凑过来，小声禀报：“姑娘，库房那边今日入库了一批新到的江南贡缎，刘……新来的库房张公公说，请您明日得空去核对一下账目和实物。”
江南贡缎？苏荔心中一动。这类高档料子，通常是按例赏赐给各院主子或用于重要场合的。
“知道了。”苏荔点点头。
她看着小禄子恭敬退下的背影，又想起福晋院那异常的松烟墨和神秘的粉末。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明日核对贡缎，或许……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