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谢竹茹接下来的叙述,孟琦和岳明珍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谢竹茹的母亲,也就是王夫人一直不甘于自己只嫁了个谢家旁支的子弟,对此她耿耿于怀,将满腔的希望投注在了谢竹茹的身上,一心想要教导出个正儿八经的世家贵女不可——如此回头议亲的时候,女儿才能嫁个世家嫡支公子,一雪她心头之耻!
然而现实却实在冰冷,如今谢竹茹不过是谢家旁支的女儿,父亲官职也不高,又没有一个前途无限的兄长或弟弟做帮衬,其他世家的嫡支公子又凭何要娶谢竹茹这样一个毫无助益的正妻来呢?
做个大官侧室倒是绰绰有余,只是她身为谢家女,即使是旁支,也是万万不可与人为妾的。
王夫人急了。
于是她一边埋怨谢竹茹,对谢竹茹的要求更加严厉,另一边则频繁的联系起了自己的娘家。
如今的王氏家主,正是她的长兄。
然而并非所有王氏子弟都是香饽饽,二房的兄长如今贵为朝堂大员,姿态强硬,岂容一个旁支谢氏女做媳妇?
而三房的小侄子年方稚童,远水解不了近渴。兜兜转转,便只剩下了长房,她亲大哥的儿子们。
可王家大哥的大儿子已经婚配, 次子虽品学兼优、前程似锦,可王夫人的大嫂又怎么会让自己前途无量的二儿子娶这么个毫无助益的儿媳?
于是就只剩下谢竹茹的三表哥了。
这三表哥也是个文雅人,可坏就坏在这“雅”字上。
据说这三表哥如今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却是人尽皆知的风流才子,诗词做得极好,是各个红楼楚馆的座上宾。
那十里风月场中,无数乐人妓子争相邀约,谁不以得王三公子一曲为荣?
这等“盛名”,岂是一般体面人家愿意攀上的亲事?家世相当的,谁家父母不心疼女儿,能舍得让掌上明珠去与青楼楚馆的莺莺燕燕争宠度日?如此不是平白折辱了自家女儿!
于是这可不就“便宜”了谢竹茹了吗?
如此王家大舅和王夫人皆大欢喜,倒是谢竹茹的大舅母还有些不怎么情愿,仍觉得她的儿子委屈了,但眼瞅着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女儿家了,便“念着亲戚间的情面”、“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地答应了。
至于谢竹茹自己的想法?那重要吗?
能嫁给王氏嫡支的公子已经是她烧了高香了,她一个谢氏旁支的女儿,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谢竹茹笑得讽刺:“我两年前曾见过这位三表哥一面。”
她手中的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杯子里的饮子,声音有些低沉。
“当时他是随大舅母来探亲,那时候也不过十五的年纪,那性子便已经初见端倪。”
“刚一来到恒安府,便去了那听风轩顶楼,一掷千金,三日方归。”
“回来后,母亲便安排我‘偶遇’了他……想来就是那时候,母亲便已经动了心思。”
她垂下眼,看着杯中浮浮沉沉的凤梨果肉,觉得有些嘲讽——她与这凤梨果肉有什么两样?
不都是受人摆布,身不由己吗?
她这么想着,突然抬起了头,目光如水一样凉,问孟琦和岳明珍:“你们知道这位表哥是怎么评价我的吗?”
孟琦和岳明珍心里一紧,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怎么说?”
谢竹茹唇角微扬,模仿着一种轻佻的语调:“他说……‘竹茹表妹漂亮是漂亮,人却呆板木讷了些,活像个木桩子,好生无趣。’”
孟琦心头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怎么能那么说!”
谢竹茹掩唇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舅母也这么说,不过她说得是‘你这孩子,怎么能拿表妹与外头的莺莺燕燕比?’”
她的语调嗔怪,话里虽是责备,语气里却带着些宠溺,想来很是活灵活现地再现了那位大舅母的语气。
谢竹茹放下了手,眼神灼人:“这简直是、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竟然拿我与那秦楼楚馆里头的姑娘做比!”
说完她像是自觉失言,话音微顿:“倒不是我瞧不起那些姑娘,她们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只是……”
孟琦的心更软了。
这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啊,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都为那些姑娘考虑,生怕自己说错了话伤了她们。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谢竹茹的背,轻声道:“没事的,竹茹姐姐,我们知道你的意思。”
谢竹茹鼻子一酸,有些想要流泪,不过却被她自己生生忍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岳明珍却突然开口:“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令堂应该在场的吧?她怎么说?”
谢竹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良久,才垂下眼道:“母亲她……什么都没说……”
她的声音有些抖,唇角那抹习惯性的、近乎完美的微笑又浮现出来,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离了几步……许是声音轻了些,没听见……也是情有可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这解释苍白无力,连她自己都觉可笑。
于是她微微垂眸,不再言语,只是握着银匙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屋子里静了下来,看着她隐隐有些颤抖的肩膀,孟琦终于一把揽过了她,学着小时候苏氏哄她的样子,有些笨拙地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不难过了。”
谢竹茹原本尚还能坚持,但如今被孟琦这么一揽,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只是这姑娘隐忍久了,就连哭泣都悄无声息,只有孟琦感觉到自己的衣袖湿了一大片,沉甸甸地,坠得她心里发闷。
岳明珍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一只手拉着谢竹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帕子细致地为她擦泪。
岳明珍的动作轻柔,口中的话在谢竹茹听来却锐利无比:“竹茹,其实你心里明白的,不是吗?”
“她其实……”
岳明珍一顿,似是也在思虑谢竹茹是否承受得住,但最终她还是继续道:“她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在乎你。”
谢竹茹抖得更加厉害了,她想要摇头,想要捂住耳朵,但手却被岳明珍拉着,怎么也抽不出来。
孟琦见状有点慌乱,将她揽得更紧了,嘴里还道:“没事儿,哭出来就好了……你只管放声哭,我这包间隔音很好的,保证外头的碧珠什么也听不到。”
这笨拙的安慰,带着孟琦特有的直白和莽撞,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叫谢竹茹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僵持半晌,终于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只见她埋在孟琦肩头,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无尽委屈和控诉的哽咽:“你们、你们怎么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