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中, 舰队航行得并不快。
弟兄们都在抓紧一切时间,清洗着兵器,包扎着伤口,或者只是靠在船舷边,默默地看着那片刚刚才用鲜血征服的、陌生的海岸线,沉沉睡去。
我和周博望, 则在那艘缴获的、如今已暂时成为我们旗舰的“兰诺”战舰顶层船楼之上,就着冰冷的海风,摆开了一局残棋。
棋盘,是用刀刻在甲板上的。棋子,则是用黑白两色的石子代替。
“尼亚石洞袭击战,”我将一枚代表着“炮”的黑色石子,重重地落在了棋盘的“九宫”之内,声音平静,“周先生,你认为此战我们表现如何?”
周博望没有立刻落子,他只是看着那复杂的棋局,缓缓开口。
“帮主”,他摇了摇头,“我们,赢得……其实很险。”
“洪苦讴并非没有准备。”周博-望沉声说道,“您看,从外围山崖上的伏兵,到第一洞穴内的暗哨,再到第二洞穴那如同堡垒般的严密防线,最后是主殿之内那几乎让我们全军覆没的‘魔音鼓’和‘猎头亲卫’。”
“他的布置,层层防守,环环相扣。说明他还是很希望保住尼亚石洞之余,将我们这支深入的奇兵,彻底击败在这里。”
“但是,”周博望的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笑容,“他没有想到,我们的秘密武器,会这么厉害。”
“他算到我们会从水路来,算到我们会从陆路来,甚至算到了我们会从最不可能的后山悬崖来。”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能从天上飞进去!也能从地下的暗河钻进去!”
“他所有的布置,都是在防备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我们,早已不是了。”
“他更没有想到,我们能连破他几道关卡。 他以为固若金汤的防线,在我们‘海东青’战筝的空中打击和‘水蝮蛇’炮艇的河道绞杀之下,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到最后,他才不得不壮士断腕,弃守这个重要的据点。”
“从另一方面来说,”周博望又补充道,“他也确实没有充分的准备。”
“根据我们对乌鲁的审问,以及那些俘虏的交代,那些猎头者,还未完成血巫术的最终训练。 洪苦讴本想将他们打造成一支真正的不死军团。但我们的行动太快,打乱了他的计划。所以,我们昨天面对的,不过是一群战斗力只有一部分提升的半成品罢了。”
“这场仗,我们虽然赢得惨烈,但达到了我们打乱他计划的目的,并彻底掌控了婆罗洲北海岸的东部。 从战略上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我将最后一枚代表着“帅”的白色石子,收入了袖中,结束了这盘早已胜负已分的棋局。
“我们,已经从棋子,变成了可以与他对弈的棋手。”
周博望看着我,那双睿智的眸子之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帮主,棋局,才刚刚开始。”他指着远处那片在晨曦中显得生机勃勃的河口三角洲,“我们拿下了尼亚,但驻守,才是最关键的。”
“这个地方,在河口处, 控制着数条内陆河流的出口。我们只要在这里,建立起一座坚固的要塞,再辅以我们强大的舰队……”
“将来,”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这里,必将成为一个比山口洋更繁华、比顺化港更自由的重要贸易点!”
周博望的话,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我们打下尼亚,不容易。但,要守住这个远离香山洲接近两百里的“飞地”,是需要一定兵力。
我看着在座的众头领,缓缓开口。
“先生说得对。尼亚,是洪苦讴的重要据点,我们既然夺下了,就要守得住。”
“守,必须守。但,派谁去守?如何守?”
周博望站起身,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帮主,”他说道,“尼亚的防务,学生以为,非一人之功可以胜任。需要三位一体。”
“其一,宋威。”
“宋威精通营造之法,又有卡尔先生和我们自己的工匠相助。由他负责尼亚的要塞建设,可保固若金汤。”
“其二,穆马伦。”
“穆马伦千人长,是马兰诺族最出色的猎手和战士,他熟悉内陆的一切。由他负责丛林防务和情报刺探,可保我们耳聪目明,不受宵小侵扰。”
“其三,”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梁炳。”
“梁炳大哥,是我红旗帮的老人,跟随帮主您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战功赫赫。由他,统领我红旗帮的驻守部队,负责军纪操练和正面防御,可保军心不乱,稳如泰山。”
“此三人,一主建,一主战,一主探。互为犄角,缺一不可。”
“再由我们缴获的伊班战船中,分出三十艘快船,并从我们三方联盟中,抽调一千名最精锐的兄弟,交予他们三人共同统领。足以守住尼亚!”
我听完,看着周博望,看着他为我精心挑选出的这个堪称完美的“三驾马车”组合,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先生之谋,深得我心。”
“来人!”我当即下令,“去!将梁炳、宋威、穆马伦三位请来!”
片刻之后,三人来到我的面前。
我没有废话,直接将周博望的提议,以及我的决定,向他们以及在座的缇娜和差山荷,和盘托出。
“帮主英明!”差山荷第一个,用他那只独臂,狠狠地一拍胸膛,“穆马伦兄弟是我们南洋人里最出色的猎手!有他看着,我放心!”
缇娜也点了点头,她看着那个被委以重任的、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族人,眼中充满了骄傲。
宋威和穆马伦,昂首挺胸,大声领命!
唯有梁炳。
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的老弟兄,在听完我的任命之后,他那张脸上,露出了为难和一丝惶恐。
“帮……帮主……”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怕……我担不起这个重任啊。”
“我梁炳,就是个跟着您和鲨七哥屁股后面,冲锋陷阵的粗人。这独领一军,镇守一方的大事……我……我怕给您办砸了。”
我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模样,再也忍不住,笑了。
我走上前,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
“阿炳,你和我差不多时候一起进的红旗帮,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有多少斤两,我不知道?”
“你最近从香山洲守备,到尼亚攻坚战的表现都不错。和周先生在失散的时候的表现也很沉稳。我都看在眼里。”
“况且,”我指着他身旁同样身姿挺拔的宋威和穆马伦,“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
“有宋威和穆马伦一起,你们一个汉人,一个马兰诺人;一个管建设,一个管丛林;你,管打仗!”
“可以的。”梁炳感激地看着我。
而且你们在那里也不能闲着,建设,练兵都需要搞。
我的声音,变得再次严肃起来。
“记住!你们去尼亚,不是去享福的!”
“除了驻守,建设要塞,操练兵马也同样需要搞起来!”
“我要你们,将尼亚,变成我们插进‘拿督劳勿’心脏的、第二把尖刀!”
我这番充满了信任、鼓励,却又带着几分敲打的话,终于彻底打消了梁炳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
他看着我,那双本还带着几分惶恐的眼睛,渐渐地,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责任”和“使命”的火焰,彻底点燃!
声音,铿锵如铁!
“帮主放心!”
“梁炳……万死不辞!!”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宣布散会,让弟兄们各自去准备。
周博望却突然补充说:“不妥,不妥,帮主,我刚才深思一下,驻守尼亚,还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那就是,要随时准备应对洪苦讴的突袭。而这突袭,”周博望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们从内陆的袭击,刚刚失败,尼亚石洞的兵力又被清除,这一次很可能来自海上。”
“因为上次他们围攻民都鲁河口三角洲后,虽然损失战船几十艘,但以他们盘踞南洋数十年的家底, 招兵买马,重造船只,应该在几个月内恢复元气,也并不出奇。”
“如今他们丢掉尼亚和米里, 这两个婆罗洲北岸重要的据点,他一定会有抢回来的想法。所以,”周博望一字一顿地说道,“一场惨烈的海战,估计也是少不了的。”
我点了点头,周博望的担忧,也正是我心中的隐患。
“先生的意思是?”
周博望沉吟道:“这样,米里也要驻守。而且一旦遇袭,两相呼应之余,还需要我们从香山洲火速驰援。”
“但如此一来,尼亚、米里、香山洲三处分兵,我们的人员,”他叹了口气,“我们就有点不足了。”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这“兵力不足”的窘境而眉头紧锁之际。
缇娜,突然开了口。
“保仔哥,”她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之中,充满了自信,“我马兰诺族,还有勇士可用!”
“达努!”她朝着门外,用马兰诺土话,娇斥一声!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但容貌有点丑的年轻战士,快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这是达努,”缇娜骄傲地介绍道,“也是我的千夫长。他的水性,是我们整个部落最好的!他的箭,能射中百步之外,浪尖上的飞鱼!”
“好!”我还没开口,差山荷也猛地一拍他的大腿,喊道:“我也来推荐一名勇士”。
“皮加南!进来!”
一个身材略显矮小,但双臂却如同铁箍般粗壮有力、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马来汉子,也同样快步走了进来。
“这是我的副手,皮加南!”差山荷看着他,眼中充满了信任,“之前他一直是我的护卫,他救过三次!我们的弟兄,都服他!”
缇娜补充说道:“达努和皮加南,这段时间一直跟着保仔哥你们,参加了所有的战役,他们都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只要你再派一名红旗帮的首领带带他们,相信他们能胜任的。”
我看着眼前这两位无论是气度还是眼神,都早已褪去了之前那种属于土着和散兵游勇的野性,反而多了几分我红旗帮弟兄特有的、沉稳与杀气的精锐战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帮主,”周博望看着这两人,露出了赞许的笑容,“此二人,我近期也有耳闻,皆是良将之材。可堪大用。”
“小霸!”我当即下令!
“在!”
“我命你,带领我红旗帮一支队,以及达努、皮加南这两位兄弟,共同镇守米里!”
“再拨给你们二十艘缴获的伊班大船,和一千名最精锐的人马!”
“并准备派一千名俘虏过去, 帮你们建设所有防御工事!”
“我要你们,将米里给我打造成一座,插在洪苦讴腰眼之上的、拔不掉的钉子!”
小霸、达努、皮加南三人,对视一眼,随即,齐刷刷地拱手应道,声音铿锵如铁!
“是!帮主!!”
将尼亚和米里这两座最重要的“桥头堡”的防务,尽数安排妥当之后,我心中的那块巨石,才算真正地落下了一半。
我的目光,落在了差山荷和缇娜的身上。
“差山荷大哥,缇娜,”我的声音,充满了郑重,“和洪苦讴的战争,还不到我们乐观放心的时候。我们这次回去香山洲和海鹰堡, 我需要立刻着手,继续对我们的舰队进行严酷的整合训练。而差山荷大哥, 在这期间,婆罗洲北岸靠西的那些零星部落的结盟和说服,至关重要。”
“差大哥,”我看着他,声音诚恳,“你是沙猊部落的头领,也是这片土地上,受人尊敬的马来勇士。这件事,只有你,能替我办到。”
“我们要清除伊班人在那些小部落中的影响, 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未来的希望。”
“确保洪苦讴不能再利用他们,对我们的侧翼造成不利。”
“差大哥,”我将一张由周博望连夜绘制的、更加精细的西婆罗洲沿岸海图,铺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你们沙猊部落传统的活动区域,很多部落和他们有着或多或少的亲缘关系。”我看着他,声音郑重,“但人心隔肚皮。我要你,做的有三点。”
“第一,展示我们的实力。 让那些首鼠两端的小部落知道,这片天,已经变了。”
“第二,多说加入我们的好处。 告诉他们,跟着我张保仔,有肉吃,有酒喝,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第三,送上礼物。我们的粮食和肉干,我们要准备一批,送给他们。”
“告诉他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会给你二十艘装备了新式回旋炮的“水蝮蛇”炮艇,出发到巴林基安到西里角这片肥沃的冲积平原。”
差山荷看着我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血性的、豪迈的笑容。
然后,用他那只仅存的、完好的右臂,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帮主放心!”他的声音,铿锵如铁,“我差山荷,就算是把这条老命丢在那里,也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至于我们自己……从明日起,香山洲和海鹰城,将进入全面的军备状态!我要我们所有的弟兄,都给我往死里练!”
“缇娜,闯门会将第一趟西米发运到顺化和会安。此外和兰芳的贸易也同时展开。 们从雨林中砍伐的木材和另一批西米,会送到了兰芳共和国的山口洋。
他们,将为我们换取兰芳公司继续的支持——更多的铁料,更多的火药,以及……更多的、足以让我们将所有战船都武装到牙齿的新式火炮!”
“保仔哥,你放心吧。”缇娜走到我的身边,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在这一刻,充满了令人心安的、温柔的力量。
“我们马兰诺的族人,现在, 没有一个不相信你是‘海鹰之神’派来拯救我们的英雄。”
“我母亲,也肯定会全力支持你的。”
“你需要人,我们便给你人。你需要粮,我们便为你种出更多的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