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尖锐刺耳的哨声如同钢针般扎进地窝子浑浊的空气里,惊醒了所有沉溺在短暂梦境中的人。
“起床!全体集合!五分钟!”班长李金凤粗哑的吼声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地窝子里顿时一片慌乱。女人们摸索着穿上那身沾满尘土的劳动布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夹杂着压抑的哈欠和低声抱怨。苏茉莉几乎是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迅速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打了补丁的裤子,又将那双沉甸甸的轮胎底劳保鞋费力地绑在脚上。冰冷的鞋底和粗糙的鞋带摩擦着她细嫩的脚踝,带来一阵不适的预感。
她没有时间梳洗,只用冰冷的水随意抹了把脸,将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匆匆盘在脑后,用一根旧木簪固定住。镜子里的人影面色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毅。
五分钟不到,所有女工跌跌撞撞地冲出地窝子,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王铁山连长像一尊铁塔般立在前面,手里拿着铁皮喇叭,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睡眼惺忪、面带惧色的面孔。
“立正!稍息!”王连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今天的任务,三号基坑东侧土方开挖!每人定额五方土,完不成任务,扣工分!超额完成,有奖励!现在,各班带开,领取任务!”
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跟着各自的班长涌向不同的工具堆放点。茉莉所在的班,负责的正是三号基坑东侧一段坡度最陡、土质最坚硬的地段。
她再次领到了那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锹。这一次,她必须真正使用它了。
天色微明,工地上的景象在晨曦中逐渐清晰。巨大的基坑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深不见底。陡峭的坡道上,已经布满了蚂蚁般蠕动的身影,挑着土筐,推着独轮车,将一筐筐、一车车的泥土从坑底运上来。号子声、铁锹撞击石块的刺耳声、监工们的吆喝声、以及远处机械的轰鸣,交织成一曲沉重而压抑的劳动交响。
“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李金凤叉着腰,站在坡顶,尖利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下来,“苏茉莉,你,就从这里开始!今天不挖够五方土,别想吃饭!”
茉莉抿紧嘴唇,走到指定的位置,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将铁锹插进坚硬板结的黄土里。
第一锹下去,她只觉得虎口一震,手臂发麻,铁锹只浅浅地啃掉了一层地皮。这土经过一夜的露水浸润,表面松软,下面却坚硬如铁。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用脚踩在铁锹边缘,借助身体的重量,才勉强将铁锹蹬进去半截。
弯腰,用力撬起,将沉重的土块甩进旁边的土筐里。仅仅几个动作,她的额头就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完全不是她在清水村干农活时的感觉。那里的土地是温顺的,富有生命力的。而这里的土,冰冷,坚硬,充满了敌意,仿佛在抗拒着一切试图改变它的力量。
周围的民工们,尤其是那些老民工,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度。他们动作机械而高效,铁锹挥舞得虎虎生风,泥土不断被铲起、抛飞,装满一个又一个土筐。相比之下,茉莉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缓慢。
太阳渐渐升高,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基坑里几乎没有遮阴的地方,汗水像小溪一样从茉莉的额头、鬓角流下,迷住了眼睛,浸湿了后背的衣裳,紧紧贴在皮肤上,又黏又腻。灰尘混合着汗水,在她脸上、脖子上糊了一层泥浆。
她顾不上擦,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弯腰、蹬锹、撬土、甩土的动作。手臂越来越沉,像灌了铅一样。腰背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仿佛快要断掉。
“磨蹭什么呢!没吃饭啊!”李金凤不知何时又转悠了过来,站在坡上,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茉莉艰难的动作,“照你这个速度,天黑也完不成任务!真是中看不中用!”
刻薄的话语像石头一样砸过来。茉莉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咬紧牙关,更加用力地将铁锹踩进土里。她知道,在这里,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唯有完成定额,才能堵住这些人的嘴。
然而,身体的极限却不会因为意志的坚定而消失。连续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劳作,让她纤细的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中午休息的哨声终于响起时,茉莉几乎是瘫软在了地上。她颤抖着摊开双手,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去。
那双原本白皙纤细的手掌,此刻布满了大大小小、亮晶晶的水泡。有几个水泡已经磨破,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混着泥土和汗水,刺痛钻心。虎口处更是被粗糙的锹把磨掉了一大块皮,血迹斑斑。
她看着这双手,一阵酸楚猛地涌上鼻尖。这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手,能绣出精细的花样,能做出可口的饭菜……可现在,它们变得如此丑陋,如此疼痛。
“闺女,给,用这个裹一下。”旁边伸过来一只粗糙的手,递过来两条洗得发白的旧布条。是桂兰婶子。她自己的手上也满是老茧和裂口,看着茉莉的手,眼里满是心疼,“刚开始都这样,熬过去就好了……这鬼地方……”
茉莉接过布条,低声道谢,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将布条缠在手掌磨破最严重的地方。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让她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午饭依旧是那个能砸死人的黑面窝头和寡淡的菜汤。茉莉捧着窝头,却因为手掌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几乎没有食欲。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菜汤,滋润着干得冒烟的喉咙。
不远处,刘麻子几口吞下自己的窝头,舔着嘴唇,目光在女工们身上逡巡,最后又落在茉莉身上,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和缠着布条的手,嘴角撇了撇,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带着某种猎奇的兴奋。
那个沉默的黑脸年轻汉子,依旧独自坐在远处,快速吃完自己的食物,然后拿起自己的铁锹,默默检查着锹头,用一块石头仔细地打磨着锹刃,动作专注而熟练。
下午的劳作更加艰难。每挥动一次铁锹,手掌的伤口就被粗糙的锹把摩擦一次,钻心的疼痛让她额头冷汗直冒。手臂和腰背的酸痛也达到了顶点,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酷刑。阳光更加毒辣,她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几乎要支撑不住。
李金凤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坡顶,冰冷的眼神如同监工鞭子,一次次抽打在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快点儿!没吃饭吗?”
“看看人家干多少了?你就这点能耐?”
“完不成任务,今晚就别想领窝头!”
羞辱和压力如同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有好几次,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基坑,看着周围麻木劳作的人群,一种绝望的念头几乎要将她吞噬——放弃吧,你做不到的,你根本不属于这里……
但一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想到前程被断送的弟弟,想到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嘴脸……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再次尝到腥甜的味道。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她不知道的是,在基坑对面一处较高的指挥棚旁,一个穿着整齐军装的身影,正拿着望远镜,远远地注视着这片劳动场面。望远镜的镜头,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那个在陡坡上踉跄挣扎、却依旧没有停下动作的纤细身影上。
赵振国放下望远镜,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他转身,对身边的工地负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负责人的脸上露出些许讶异,随即连连点头。
夕阳终于开始收敛它灼热的光芒,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色。收工的哨声,对于筋疲力尽的茉莉来说,宛如天籁。
她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地窝子门口,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靠着土墙,看着自己那双被布条包裹、依旧渗出血迹和脓水的手,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一丝微弱成就感的复杂情绪。
她,苏茉莉,活过了在水利工地的第一天。
桂兰婶子默默地将自己的那个窝头掰了一半,塞到茉莉手里:“吃点儿,不吃顶不住。”
茉莉看着那半块黑硬的窝头,又看了看桂兰婶子同样疲惫憔悴的脸,用力点了点头,接过窝头,混着咸涩的泪水,艰难地、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夜色降临,地窝子里鼾声四起。茉莉躺在冰冷的铺位上,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手掌更是火辣辣地灼痛着,让她无法入睡。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无尽的黑暗。今天的经历,像一场噩梦。但她也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在这里,她必须变得更强,更坚韧,才能活下去。
她轻轻动了动缠满布条的手指,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活下去。她对自己说。无论多难,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