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空气里弥漫的年味儿,如同发酵的老面,一天比一天浓郁。靠山屯上空,从早到晚都飘散着各种诱人的香气——炸麻花的油香,蒸豆包的甜香,炖肉的浓香,还有偶尔谁家炒瓜子花生的焦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年关画卷。
苏茉莉家也不例外。堂屋的炕头热得烫人,苏母正带着茉莉和放了寒假的铁柱,忙着准备过年的吃食。大盆里发着满满的面,准备蒸馒头和豆包;小盆里是用糖精水和好的面,留着炸麻花和套环;墙角堆着洗好的萝卜白菜,还有一小块珍贵的五花肉,是准备年三十包饺子用的。
茉莉系着围裙,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搪瓷盆,里面是用热水泡着的、色彩鲜艳的硬水果糖。这是赵振国上次给她的,她没舍得吃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将有些黏连在一起的糖块一颗颗分开。融化的糖汁黏在手指上,带着甜腻的触感。铁柱像只小馋猫,围在盆边转悠,眼巴巴地看着,时不时吸溜一下口水。
“姐,给我一颗呗,就一颗!”铁柱拽着茉莉的衣角,小声央求。
茉莉看着弟弟那可怜样,心一软,挑了一颗最小的、橙黄色的糖块递给他:“只能吃一颗,不然牙疼。”
铁柱欢呼一声,接过糖,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
苏母正在案板上揉着面团,脸上带着忙碌的喜悦,看着姐弟俩,笑道:“你赵大哥给的这糖,倒是派上用场了,年三十晚上摆在盘子里,也像个样子。”她现在提起赵振国,语气自然得如同谈论自家人。
茉莉脸上微热,低下头,继续分拣着糖块,心里却甜丝丝的。他将他的世界里的“稀罕物”带给她,而她,正将这些稀罕物,一点点融入她最平凡也最珍贵的家庭生活里。
这时,院门外传来王寡妇响亮的大嗓门:“苏嫂子!在家不?我给你送点豆腐来,年根底下做菜用得上!”
苏母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哎哟,他王婶,快进来!正忙着呢?”
王寡妇端着一板还冒着热气的嫩豆腐走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的,带着劳作后的健康光泽。她一进门,目光就落在了茉莉身上,以及她面前那盆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上,眼睛顿时一亮。
“哟!这糖可真好看!是赵团长给的吧?”王寡妇笑着打趣,将豆腐放在灶台边,“我就说嘛,赵团长是个会疼人的!这糖在咱公社供销社可见不着,肯定是师部那边带回来的好东西!”
茉莉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嗔道:“王婶!”
“好好好,不说不说!”王寡妇哈哈一笑,凑到苏母身边,一边看着苏母揉面,一边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屋里的茉莉听见,“苏嫂子,你是不知道,这两天屯里可不少人眼红着呢!都说你家茉莉有福气,赵团长回来那天,不仅坐的吉普车,还亲自把茉莉包的饺子分给孩子们吃,那架势,跟当家男人没两样了!快嘴李她们那几个,现在也就敢背地里酸两句,明面上可不敢再瞎咧咧了!”
苏母听着,脸上笑开了花,手下揉面的动作更带劲了:“咱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管她们说啥!振国那孩子,实在,对茉莉好,我们老两口就放心了!”
王寡妇连连点头:“就是!我看啊,这好事估计也快了!等开了春,说不定就能喝上喜酒了!”
两人的说笑声透过门帘传进来,茉莉坐在屋里,听着这些带着祝福和期待的议论,脸颊绯红,心里却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她将分拣好的水果糖一颗颗仔细地擦干净,放进一个干净的玻璃瓶里,准备年三十再拿出来。
下午,忙完了大部分活计,茉莉回到了自己住的小偏厦。她从炕柜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包袱。解开包袱皮,里面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一块藏蓝色的、厚实挺括的卡其布。这是赵振国上次去师部前,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弄来给她的,说是让她自己做件新衣裳过年。
布料很好,颜色也正,是当时最时兴也最耐穿的料子。茉莉的手指轻轻抚过布面光滑的纹理,心里充满了珍重。她早就量好了尺寸,也偷偷画好了简单的样子,想给他做一件新年的罩衫。
她坐在炕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拿出针线笸箩,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制起来。她的针脚细密均匀,带着女儿家全部的柔情和心意。藏蓝色的布料衬得她手指愈发白皙,神情专注而温柔。
这件衣服,她做得格外用心,速度也就不快。刚缝好一只袖子,窗外就传来了孩子们放鞭炮的零星响声和追逐打闹的欢叫,提醒着她年关的临近。
她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看着窗外暮色渐沉,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他年三十,会在哪里过?是在部队?还是……会来这里?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手下缝制的动作,也不自觉地更加轻柔、更加细致起来。她要尽快把这件衣服做好。也许,他新年的时候,就能穿上了。
与此同时,屯子另一头,快嘴李婶家里也在忙年。李婶一边用力地剁着饺子馅,一边对坐在灶膛前烧火的丈夫李老蔫絮叨:“瞧见没?苏家那边,又是蒸馒头又是炸麻花的,忙活得欢实着呢!还不是仗着有个有本事的未来女婿?听说赵团长还给苏茉莉弄了块好料子做新衣裳呢!啧啧,这还没过门,就贴补成这样了!”
李老蔫闷头烧火,瓮声瓮气地说:“人家的事,你少操心。”
“我咋不能操心?”李婶把菜刀剁得咚咚响,“我就是看不惯她那轻狂样!等着瞧吧,这高枝儿不是那么好攀的,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而豆腐坊的王寡妇,则在自家锅里留了两块最好的水豆腐,用清水养着,心里盘算着:“年三十晚上,给赵团长和苏家端一碗过去,也算是份心意。赵团长这人,仁义!”
暮色彻底笼罩了靠山屯,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窗户上新贴的窗花,食物的香气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酝酿着越来越浓的年味。
苏茉莉小心地将那件未完成的新衣服重新包好,放回炕柜。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零星升起的庆祝小年的烟花,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那件藏蓝色的新衣,如同一个美好的信物,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主人,也等待着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