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终于在万众期盼与无休止的忙碌中降临。
朔风似乎也识趣地收敛了凛冽,紫禁城内外被一片铺天盖地,浓烈到化不开的“红”所笼罩。
宫墙朱红,廊柱丹赤,高悬的宫灯,新贴的春联福字,随风轻扬的绸缎彩胜,无不闪耀着喜庆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松柏清香,以及从御膳房和各宫小厨房源源不断飘出勾人魂魄的食物混合香气。
蒸腾的肉香、甜腻的蜜饯香、醇厚的酒香,交织成一张名为“年”的无形之网,将整座宫城温柔而强势地包裹其中。
除夕当天申时初刻(下午三点),日头西斜,将太和殿巍峨的庑殿顶和鎏金铜瓦映照得金光万丈。
殿前广场,汉白玉须弥座层层叠叠,早已被仪仗、侍卫和身着各色品级官服王公大臣、宗室勋贵填满。还有小部分蒙古王公和朝鲜、琉球等属国使臣。
放眼望去,顶戴花翎汇成一片涌动的海洋,孔雀翎、蓝翎、染蓝翎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补服上的飞禽走兽纹样在夕阳下折射出五彩丝线的光芒。
低沉的嗡嗡交谈声被刻意压抑着,汇成一片庄严肃穆的背景音。
殿内更是金碧辉煌。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藻井,盘龙口中的明珠高悬,象征着皇权天授。
康熙皇帝高踞于金漆雕龙宝座之上,身着明黄色十二章纹龙袍,外罩石青色貂裘端罩,头戴镶东珠薰貂冬朝冠,面容在冕旒珠帘后显得威严而沉静。
宝座两侧稍低处,设着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和几位位份高贵的太妃座位。
殿内东西两侧,按严格的等级序列,摆放着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阿哥以及福晋、命妇们的宴桌。
桌案铺着杏黄的桌围,上面陈设着金光闪闪的御赐餐具。金碗、金碟、金匙箸,在无数盏宫灯和烛台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几乎令人目眩。
“吉时已到——!” 随着典礼太监一声悠长洪亮的唱喏,鼓乐齐鸣。
中和韶乐奏起《海宇升平日》之章,庄重恢弘的乐声瞬间填满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康熙帝首先起身,率领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向皇太后行礼贺岁,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涌起,震得殿宇仿佛都在共鸣。
礼毕,众人归位。
紧接着,是繁琐而隆重的进酒、进馔仪式。身着蟒袍补服的内务府官员和太监们,手捧金壶玉盏、珍馐美馔,步履沉稳而迅捷地在殿内穿梭。
宴席正式开始。
一道道象征吉祥富贵的菜肴流水般呈上。燕窝鸡丝、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酒炖羊肉……
然而,在这等大宴之上,食物的滋味已退居其次,它更像是象征着帝国富庶、皇恩浩荡的符号。
皇子宗亲、王公大臣们,无不正襟危坐,姿态恭谨,举箸间透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唯恐失仪。
十五阿哥胤禑的位置在皇子序列中相对靠后。
他穿着石青色四团龙补服,外罩一件玄狐皮端罩,头戴镶小颗东珠的熏貂冬吉服冠。
这身庄重华贵的礼服衬得他比平日更显挺拔,却也带来了束缚感。
他学着兄长的样子端坐如钟,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皇子的威仪。
但长时间的肃立,叩拜以及僵硬的坐姿,让他的膝盖和腰背早已酸痛不堪。
青禾作为贴身宫女,按规矩只能和其他阿哥的贴身侍从一样,远远地侍立在殿内指定的角落。
她穿着崭新的靛蓝色棉袍,外罩深青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垂首敛目,如同殿内一根沉默的柱子。
然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未离开自家主子。
她看到胤禑在一次叩拜起身时,身体晃了一下,小脸微微发白。
又看到他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子菜后,便几乎不再动箸,只是捧着金杯,小口抿着杯中温热的玉泉酒。
满桌珍馐大多油腻厚重,并不合他大病初愈的脾胃。
“庆典……好看是真好看,累也是真累死人。” 青禾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目光扫过胤禑明显透着疲惫的侧影。
“第一次没经验,光想着礼服规矩了。等到来年再有这阵仗,说什么也得提前备好软垫子塞膝盖里,再弄点参片,清口的茶汤随身带着。否则这跪一天下来,膝盖都要没了,脾胃也受不了这油水。”
就在她思忖间,殿内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康熙帝赐下饽饽桌子。是一种由满洲饽饽堆叠成山形的巨大供品,象征着五谷丰登。
随后,又有太监捧出无数内装金银八宝、金银如意、金银钱的特制荷包,由康熙帝亲自赐予近支宗室和重臣。
得到赏赐者无不感激涕零,叩谢天恩,殿内又是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乐声、人声、杯盘轻响,交织成帝国鼎盛时刻的华彩乐章。
太和殿大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戌时(晚上七点)方散。
对于皇子们而言,这并非结束。
他们还需马不停蹄地赶往乾清宫,参加也未必轻松的家宴。
乾清宫暖阁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布置不似太和殿那般极尽堂皇,却更显精致温馨。
康熙帝已换上了相对舒适的常服袍褂,坐在暖炕上首。
皇太后、德妃、宜妃、荣妃等几位高位妃嫔以及成年的皇子、福晋们按序围坐。
气氛比太和殿轻松些许,但天家规矩仍在。
胤禑作为年幼皇子,位置依旧靠后。
案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的满洲饽饽、蜜饯、干果和应季水果,还有热气腾腾的饺子、年糕等。
康熙帝显然心情不错,与皇太后说着话,偶尔问询几句年长的皇子。
太子胤礽坐在康熙下首最近的位置,穿着杏黄色龙纹袍,面容清俊依旧,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愁绪,让他在喜庆的家宴上显得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恭敬地应答着康熙的问话,举止无可挑剔,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冰。
四阿哥胤禛坐在太子稍后的位置,穿着佛头青常服袍,神色沉静,话语不多,只在被康熙问及时才简洁作答,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不动声色的审视。
十四阿哥胤祯则坐在他对面稍远的位置,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不在乎”,与身边的十三阿哥胤祥低声说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避开胤禛的方向。
德妃坐在妃嫔席中,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来回,笑容深处藏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忧虑。
胤禑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吃着王进善悄悄递过来的几块茯苓糕和温热的红枣桂圆茶。
清淡温和的饮食,这才让他紧绷了一天的肠胃稍稍舒服了些。
他看着眼前这一家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觉得比太和殿的庄严更让人疲惫。
他只盼着这宴席早些结束。
家宴进行到尾声,有太监呈上消夜果盒,里面是各色精巧的蜜饯、糖缠、花生、瓜子等零食。
康熙帝象征性地用了点,便起身离席,表示家宴结束,众人恭送。
走出乾清宫,已近子时。
紫禁城的上空被无数点燃的宫灯和彻夜不熄的烛火映照得亮如白昼。
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那是宫外百姓在辞旧迎新。
宫内的喧嚣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守岁的宁静。
胤禑裹紧了端罩,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青禾和王进善立刻围上来。
“主子,可算礼成了。”王进善小声说着,递上一个早就备好的暖手炉。
“回吧。”胤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康熙四十九年,正月初一。
天公作美,连续几日的阴霾散去,湛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澄澈。
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向紫禁城,照耀着琉璃瓦顶尚未融尽的残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凛冽的寒风似乎也被阳光驱散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清冽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经过除夕的极度劳累,新年第一天宫里反而显出一种相对松弛的热闹。
昨夜的喧嚣沉淀下来,化作今日从容的喜庆。
胤禑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直到辰时(早上七点)才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唤醒。
青禾伺候他换上崭新的宝蓝色江绸常服袍,外罩一件绛紫色镶玄狐锋毛的坎肩,既喜庆又暖和。
头上戴了顶嵌着红宝石帽正的暖帽,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昨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主子新年吉祥!万事如意!”青禾、翠喜、王进善等人齐齐跪下,给胤禑磕头拜年,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胤禑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都起来吧,赏!”
早预备下的装着银锞子的小荷包便由青禾分发给众人。小小的院子里顿时充满了欢快的年节气氛。
早膳是御膳房统一送来的素馅饺子,取“新年素净”之意。
配着几样清爽的酱菜和一小锅热腾腾的八宝粥,由糯米、红枣、莲子、桂圆、红豆等熬制。
经历了昨日的油腻,这顿清淡的早餐显得格外可口。
刚用完早膳,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先是十七阿哥胤礼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穿着大红织金缎面的新棉袄,戴着虎头帽,小脸红扑扑的,手里还攥着个布老虎。
“十五哥!十五哥新年好!”胤礼扑到胤禑腿边,仰着小脸,声音响亮。
胤禑笑着摸摸他的头:“小十七新年好。”他示意青禾也给他一个小荷包,里头装着一把金瓜子。
胤礼得了荷包,开心得不得了,又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布老虎:“看!德妃娘娘给我的!”
紧接着,十六阿哥胤禄、二十阿哥胤祎等也陆续前来串门拜年。
阿哥所里一时间充满了少年人清脆的拜年声和笑声。
虽然彼此间仍守着规矩礼数,但比起昨日的庄严肃穆,今日的气氛显然轻松愉快得多。
他们互相炫耀着得到的赏赐,讨论着宫外可能的热闹,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属于新年的生机。
青禾等人忙着端茶倒水,奉上各色干果蜜饯。柿饼、蜜枣、糖莲子、花生、瓜子,一应俱全,妥帖地招待着这些小客人。
看着胤禑难得放松地与兄弟们说笑,青禾也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午后,阳光正好。
胤禑带着进宫拜年的张保在阿哥所附近散步消食。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只留下背阴处些许晶莹的冰凌。
各宫门口都贴着崭新的春联,挂着红灯笼,宫女太监们穿着新衣,脸上带着笑容,见面互相道着“新年吉祥”。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爆竹的硝烟味,混合着冬日阳光的暖意,构成属于新正的独特气息。
他们走到御花园附近,远远地看到一群年幼的皇子和宗室子弟在空地上玩耍,有的在抽陀螺,有的在踢毽子,还有的在放拖着长长彩色尾巴的小型纸鸢。
清脆的欢笑声在空旷的宫苑里回荡。
胤禑驻足看了一会儿,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个新年,如此温暖平和,阳光洒在身上,驱散了所有阴霾。
他抬头望向湛蓝高远的天空,几只麻雀在枯枝间跳跃啁啾。
这一刻,没有繁复的礼仪,没有沉重的负担,只有少年对新一年的纯粹期盼。
“张保,”胤禑忽然开口,“你说宫外的孩子们,今天都在玩些什么?”
张保挠挠头,努力回想:“回主子,奴才在家时,过年最爱看舞龙舞狮,还有踩高跷的!街上可热闹了,还有卖糖葫芦、吹糖人的……”
胤禑听着,目光悠远,仿佛透过重重宫墙,看到了那遥远而鲜活的市井烟火。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沐浴在新年的暖阳里,感受着步入新岁的宁静与安然。
昨日的疲惫与喧嚣,已如旧岁的尘埃,被这崭新的阳光悄然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