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府。
三月十七,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内室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胤祯从一场混沌的酣醉中挣扎着醒来,只觉得头颅如同被重锤击打过,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里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他撑着沉重的眼皮,茫然地环顾四周,是熟悉的寝殿陈设。紫檀木雕花拔步床,床头小几上摆放的珐琅彩鼻烟壶还有墙上悬挂的弓袋箭囊,都是他用惯了的。
他努力回想,只依稀记得昨日是十五弟府上小格格的洗三礼,自己似乎是去了,然后......然后便是无数杯敬过来的酒水,最后是如何回来的,完完全全没了印象。
嘿嘿,断片了。
“一个小格格的洗三礼而已,何至于喝成这样......”他揉着刺痛的额角,声音沙哑地自语。
按礼数,他这等身份的皇子,即便不去露脸也无人敢挑剔。只是前些时日因西北军务与十五弟在朝堂上略分辨了几句,怕年轻面嫩的弟弟多心,这才特意去走了个过场,以示并无芥蒂。
怎料竟会醉到如此失态的地步?
他试图起身下床,唤人送杯茶水来。不料双脚刚沾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身子竟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步,险些栽倒。宿醉的威力在下地的瞬间全面爆发,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整个脑袋像是被重锤敲过一通,天旋地转。
“爷!您醒了?”一个娇柔急切的声音响起,发嗲着表达浓浓的关切。声音刚落到耳朵里,一阵清雅的茉莉花香袭来,一道窈窕的身影已经迅速贴近,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胤祯眯着眼睛看去,正是他近来颇为宠爱的侍妾钱氏。
只见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杭绸旗袍,领口和袖边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衬得她肌肤白皙如玉。她未着大妆,一头乌黑的秀发只松松绾了个髻,斜插着一支点翠蝴蝶簪,鬓边垂下一缕青丝,更添几分慵懒风致。
她本就生得一双标准的瓜子脸,眉眼盈盈,唇不点而朱,此刻因担忧而微微蹙起一双柳叶眉,那份我见犹怜的韵致正是胤祯近来最为受用的。
“爷快坐下,您昨日醉得厉害,这会儿定是难受得紧。”钱氏软语呢喃,半扶半抱地将胤祯搀回床沿坐下,自己则转身快步走到桌边,从温着的茶壶中倒出一杯,又细心地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端到胤祯唇边。
她一手托着茶杯,另一只手轻轻环住胤祯的肩背,伺候着他慢慢将茶水饮下。胤祯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不适稍稍缓解。
他闭上眼,靠在床柱上,钱氏便立刻放下茶杯,移步到他身后,伸出纤纤玉指,不轻不重地为他揉按着两侧胀痛的太阳穴。她的指尖微凉,力道恰到好处,指尖带着淡淡的桂花头油的香气,胤祯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
“爷,您饿不饿?妾身让膳房备了鸡丝粳米粥和醒酒汤,还有您爱吃的糟鹌鹑,这就让他们传上来可好?”钱氏一边揉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又软又糯,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廓。
胤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依旧闭目养神,头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心下觉得很是受用。
这个钱氏,生得媚骨柔情不说,性子还活泼,加上出身不高,没什么复杂心思,倒是比那些成天端着架子一举一动都讲究个规矩方圆的高门贵女更让他觉得轻松自在。
近来他确实宠爱得多了些,连十五弟府上洗三这样的场合都带她去,算是给足了她脸面。
钱氏见胤祯神色缓和,心中得意,以为是自己伺候得周到。
她想起昨日自己的壮举,只觉得是为主子爷出了口恶气,定能讨得更多欢心与赏赐。近来她仗着胤祯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胆子便也大了起来,今日更是达到了顶峰,说着说着,话锋也渐渐有些不着调起来。
“爷,您是不知道......前阵子听您下朝回来埋怨小十五在朝堂上给您难看,妾身心里就一直替您憋着气呢!昨儿个去他府上,妾身可是寻着机会好好刁难了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格格一番,叫她当众下没脸!还有啊......”
胤祯以为是女人家的口角风波,依旧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钱氏见他没阻止,便越发来了劲儿,“妾身还悄悄在戏台的木板缝里放了根大头针!果然,后来那戏子就摔了,搞得他们整个宴席人仰马翻,连康亲王老福晋都给吓晕了过去,乱成一锅粥!看小十五以后还敢不敢......”
她兀自说得起劲,描绘着十五府上的混乱场景,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正期待着胤祯的赞许。
却不料她话音未落,原本闭目享受的胤祯狮子一样睁开了眼睛:“你说什么?!”
胤祯整个人几乎是从床沿上弹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又是一黑,但他顾不得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钱氏的鼻子,脸色铁青,“你......你干了什么?!谁让你去刁难他的侍妾的?!谁让你去动那戏台的?!”
他气得声音都变了调,胸膛剧烈起伏:“你个蠢妇!你懂什么?!我们兄弟之间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内宅妇人去瞎掺和什么?你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什么?!谁给你的胆子?!”
钱氏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一哆嗦,彻底愣住了,僵在原地,一张俏脸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茫然和无措。
她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父亲只是个不入流的笔帖式,机缘巧合才被送入皇子府。她的眼界和见识都十分有限,平日里,她只见十四爷性子跳脱不拘小节,待她又纵容,哪里懂得天家皇子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门门道道?
她只以为胤祯不高兴,自己替他教训了让他不高兴的人便是立功,便是讨好。哪里能想到自己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竟会引来胤祯如此雷霆震怒?
“爷......妾身......妾身只是......”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见胤祯那副恨不得吃了她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呜咽,连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看着好不可怜。
胤祯看着她这副懵懂无知只会掉眼泪的模样,更是气得肝疼!
他近来确实宠爱钱氏,一则她容貌娇艳,身段窈窕,在床笫之间又极懂得迎合他的喜好。二则,也正是因为她出身不高,心思简单,不像那些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子满肚子弯弯绕绕,个个都是人精。
难听点说,她就是根直肠子,没什么深沉心机,让他觉得轻松。
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心思单纯,这分明是愚蠢,是没脑子!他真是昏了头,最近宠她太过,连十五弟府上的洗三礼也带了她去,原想着让她见见世面,没想到她竟敢如此胆大包天,给他搞出这么一出!
“你给我闭嘴!”
“你个蠢妇,你懂得什么!”
小十五胤禑是不足为惧,可他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胤禄如今简直成了四哥的跟屁虫,几乎三句不离雍亲王。这个蠢妇一番操作,不等于是八竿子一打,又打到自己那个好四哥头上去了吗?
自己刚在朝上给了十五没脸,这会子又闹出这么大风波,如果让四哥知道也和自己有关......
一想到胤禛,胤祯心里就有点发怵。他那四哥,心思深沉,手段厉害,昨日也在场,而且自己倒是醉得不省人事,可四哥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以四哥的精明,钱氏这点拙劣的把戏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昨日四哥也去了,而且他根本没怎么喝酒。闹出这么大动静,以他的性子,会不知道是你这个蠢货在里面蹦跶?!”
钱氏在一旁,看着胤祯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愤怒,时而阴沉,时而惊惧,她更是吓得浑身发软,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只敢用帕子死死捂住嘴,肩膀不住地颤抖。
胤祯烦躁地瞥了她一眼,见她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只觉得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钱氏如蒙大赦,赶紧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