洸府河的硝烟尚未在记忆中散去，火药与鲜血的混合气味似乎还黏附在船舷和每个人的鼻腔深处。北伐舰队带着满身的伤痕与疲惫，如同一条条负伤的钢铁巨蟒，缓缓驶出了蜿蜒的支流，重新进入开阔的运河主干道。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河面上，反射出冰冷的碎光。前方，兖州府那饱经战火、墙垣可见修补痕迹的轮廓，在薄暮中已然在望。
而比兖州城更早、更清晰地闯入视野的，是运河两岸那片连绵不绝、依地势而建的庞大营寨。数以千计的军帐如同雨后灰白色的蘑菇，密密麻麻，却又暗含章法。辕门处的刁斗森严，巡哨的骑兵队伍衣甲鲜明，行动间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默契与警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面面在凛冽寒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除了大明常见的日月旗外，更多的是那面熟悉的“李”字帅旗，以及边军特有的、张牙舞爪的狼头战旗。
一股百战精锐特有的、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隐隐血腥气的肃杀之气，随着北风扑面而来。然而，对于刚从惨烈水战中生还的南方水师官兵，尤其是对于站在“破浪”号舰桥上的林昭而言，这股气息带来的不是压迫，而是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是李帅的旗号。”林昭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对身旁搀扶着沈云漪的周铁鹰说道，“他到底还是快了我们一步。”
沈云漪面色苍白，倚靠着女护卫，闻言也轻轻点头，声音虽虚弱却带着肯定：“有李帅在岸上，北边这最后一程，算是稳了。”
北伐舰队缓缓靠近预定锚地。岸上边军的营地中响起了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与舰队发出的旗语相互应和。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骑兵如同铁流般从营寨中驰出，在岸边迅速列队，动作整齐划一。这既是迎接，也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展示。
“破浪”号作为旗舰，勉强维持着航行姿态，它右舷的明轮外壳上狰狞的破洞已被临时用木板和铁皮覆盖，但运转时依旧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冒出的白烟也显得断续无力。甲板上，水兵们虽然疲惫，却依旧努力保持着军容。
林昭下令舰队下锚停泊。他带着周铁鹰、孙幕僚，以及被搀扶着的沈云漪，乘坐小艇驶向北岸。
小艇尚未完全靠稳，一个洪亮而带着几分粗犷笑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林老弟！沈大家！别来无恙乎？俺老李这兖州的风，可比朝鲜那会儿的顺眼多了吧！”
只见一位身着山文铠、外罩猩红织金斗篷的老将军，已然大步流星地走到岸边，不是李如松又是谁？他面容比几年前在朝鲜时更显沧桑，风霜刻痕更深，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和关切，打量着从艇上下来的林昭，尤其在看到沈云漪那虚弱的样子时，眉头微微皱起。
“李帅！”林昭快步上前，无需过多客套，两人用力地抱拳相见，一切尽在不言中。朝鲜战场上，是林昭顶着巨大压力，用初生的铁路将至关重要的物资和援兵源源不断送上前线，挽救了李如松濒临崩溃的战线；也是在那之后，李如松这个曾经对“铁疙瘩”嗤之以鼻的传统名将，成了林昭在朝堂上对抗守旧派、力主扩大铁路建设的最有力支持者之一。
“路上辛苦！洸府河这一仗，打得好！听说你们把那帮水匪连锅端了？”李如松拍着林昭的肩膀，随即目光转向沈云漪，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沈大家，身子可还撑得住？俺老李营里有上好的辽东老参，回头就让人给你送去！”
沈云漪勉力笑了笑，行礼道：“多谢李帅挂念，云漪无妨，只是‘破浪’号……怕是需要大修了。”她的目光掠过河面上那艘伤痕累累的战舰，带着心疼。
“船坏了可以再造，人没事就好！”李如松大手一挥，“走，帐里说话！这鬼天气，站在河边喝风不成！”
众人被引入温暖的中军大帐。炭火驱散了寒意，简单的热汤下肚，气氛更加融洽。没有初次见面的试探，谈话直接切入核心。
李如松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神色变得严肃：“林老弟，沈大家，情况你们大概也清楚。朱翊镠那厮如今缩在京师，仗着城墙和买来的西洋炮负隅顽抗。我儿遵祖在昌平盯着，京营主力不敢妄动。山东这边，漕运一断，他日子难过。”
他用马鞭敲了敲北京城：“硬攻，不是不行，但代价太大。咱们的老底子，经不起这么耗。”
林昭会意，接口道：“李帅是想再用一次‘老办法’？” 他指的自然是朝鲜战役中铁路发挥的决定性作用。
“没错！”李如松眼睛一亮，带着一种“你懂我”的默契，“朝鲜那一仗，让俺老李彻底明白了你这铁轨的厉害！如今北边这铁路，虽说破烂，但底子还在。从济南往北，断断续续还能跑车。俺想着，能不能像当年那样，凑出些火车头，拉上咱们的精锐，给他来个……”他顿了顿，找到一个词，“闪电奔袭！直插京师脚下！”
他看向沈云漪，语气是商量，而非命令：“沈大家，你是行家。这事儿，技术上能不能办？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俺老李别的没有，人手、力气管够！”
沈云漪凝神看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虚划着线路，沉吟道：“李帅，想法是好的。但北地铁路情况复杂，多年战乱，缺乏维护，线路损毁肯定严重。机车和车厢更是稀缺，司乘人员也散落各处……难度比当年在朝鲜大得多。”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务实，“需要立刻组织联合勘察队，摸清线路实际情况，搜寻一切可用的设备和人员。同时，我们需要一个稳固的前进基地，比如济南，来进行集结和必要的维修组装工作。”
林昭补充道：“而且，护路是关键。几百里铁路线，极易被小股敌人破坏，必须派出可靠的护路部队，确保我们的‘生命线’畅通。”
“没问题！”李如松毫不犹豫，“勘察队，就用我的‘夜不收’和你们的工程师混编，今晚就出发！打济南更是小事一桩，城里那点守军，土鸡瓦狗尔！休整一日，后天攻城！拿下济南，要人给人，要工坊给工坊！”他用力一拍地图，“就这么定了！咱们这帮老伙计，再联手干他一票大的！让北京城里那个篡位的看看，到底是他的城墙硬，还是咱们的铁轨快！”
帐内，一股久违的、属于老战友之间的信任与豪情弥漫开来。他们曾共同创造过奇迹，如今，在这决定国运的关头，他们再次将希望寄托于那曾带来胜利的钢铁轨道之上。北方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帐内的炉火，却因这重聚的战略与情谊，燃烧得更加旺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