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画楼内,死寂无声。
那柄兀自颤鸣的长刀,如同一道冰冷的界碑,将赵言的嚣张与台上的从容,彻底分割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二楼那两个少年身上。
一个眼神冷冽,掷刀如甩石。
一个沉稳如山,言语如剑。
赵言的脑海中,无数个碎片化的信息疯狂撞击。
他猛地转头,那双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舞台上云淡风轻的白知月。
这个女人,是苏承锦的人!
白知月迎着他惊骇的目光,缓缓抬起臻首,看向二楼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动人心魄的笑意。
“还请替我,多谢九殿下派人前来维持秩序。”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坐实了所有人的猜测。
苏知恩在楼上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赵言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今天这个脸,是丢到家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还在哼哼唧唧,被花羽戏耍得不成人形的几名扈从,又看了一眼脚边那柄深不见底的长刀,心中的怒火与恐惧交织,最终化为无尽的怨毒。
“算你命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死死地盯着诸葛凡。
“我不信,出了这楼还有人能护着你!”
说罢,他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对着地上那几个还在哀嚎的扈从怒吼。
“还不滚起来!一群废物!”
几名扈从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簇拥着他们同样狼狈不堪的主子,灰溜溜地挤出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夜画楼。
随着赵言的离去,楼内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花羽摘下脸上的狐狸面具,对着诸葛凡得意地扬了扬眉,随即身形一闪,又跑回到了二楼的雅间。
诸葛凡笑了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插曲。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台下那些噤若寒蝉的士子。
“你们这群酸儒,不打算一起走吗?”
他温和地问道,话语里却带着不加掩饰的驱逐之意。
被他目光扫过的士子,无不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他们心中虽有万丈怒火,但赵言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连侯府公子都在这里吃了瘪,他们这些毫无背景的读书人,又能如何?
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开口。
整个夜画楼,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就在这时。
那个之前作出惊艳诗篇的澹台望,缓缓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衣,挺直了脊梁,目光平静地迎向诸葛凡。
“阁下言谈之间,皆是边关苦痛,字字泣血。”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在这寂静的大堂中显得格外清晰。
“敢问阁下,可是曾亲眼见过?”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集中到了诸葛凡身上。
那些原本敢怒不敢言的士子,眼中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们自己不敢质问,但澹台望不一样。
他才学出众,风骨傲然,由他出面,最是合适不过。
诸葛凡看向他,那双一直带着讥讽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
他点了点头。
“见过。”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澹台望闻言,脸上也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如我所料。”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那鄙人,也有几问,想请阁下解惑!”
诸葛凡依旧是那副从容模样,羽扇轻摇。
“但说无妨。”
“好!”
澹台望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既然阁下说过亲眼所见那人间炼狱,为何不去边关投效,为国戍边,斩杀大鬼蛮夷?”
他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诸葛凡。
“阁下若只是在此逞口舌之利,用他人的苦难来彰显自己的见识,来贬低我等……”
“那阁下,不就和我们这些所谓的‘酸儒’,一般无二了吗?!”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台下的士子们瞬间沸腾了!
“说得好!一丘之貉,也敢在此大放厥词!”
“自己不去,却站在这里指责别人,当真是可笑至极!”
“原来也是个只会说不会做的伪君子!”
方才被压抑的怒火,在澹台望这番话的引燃下,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们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所有的鄙夷和愤怒,都倾泻向诸葛凡。
面对千夫所指,诸葛凡却笑了。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对着澹台望,轻轻鼓了鼓掌。
“澹台兄,说得不错。”
他坦然承认。
“我确实与你们一样,也是个酸儒。”
“一样同你们,窝在这繁华的京中,贪生怕死。”
他这番自承,反倒让众人一愣,准备好的后续诘难,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诸葛凡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感慨。
“只是在下,曾见过一人。”
“有感而发罢了。”
澹台望眉头微皱,追问道:“哦?不知阁下说的是何人?”
“如今这大梁,又有哪位士子,有资格嘲讽我等未曾见过边关?”
他环视一周,言语中带着强大的自信。
“恐怕,没有人吧?”
“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
“阁下所言之人,究竟是谁?还请赐教!”
诸葛凡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敬佩,还有悲悯。
他看着澹台望,缓缓开口。
“澹台兄,可曾听闻那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豪言壮语?”
澹台望愣住了。
这句话,在不久前的朝堂之上,如同惊雷一般,响彻了整个京城。
如今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自然听过……”
他下意识地回答。
“那不是九皇子,在朝堂之上,向陛下请旨前往边关时所言吗?”
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难道……难道阁下所见之人,便是九皇子殿下?!”
诸葛凡缓缓点了点头。
“我曾有幸,与九殿下见过一面。”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也曾被他那番言论所震撼。”
他看着台下众人,声音沉痛。
“倘若我们这些文人,在纸上写上几句只言片语,便可让边关安稳,让大鬼退避。”
“那我一天写上十首,百首,又有何妨?”
“可是,真的可以吗?”
“如今的边关,是什么样子,你们哪怕没见过,也该听到过那些从边关传回来的只言片语吧?”
“可我们的大梁,在做什么?”
他环视着那些再次陷入沉默的士子,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皇子们忙着争权夺利,朝臣们忙着结党营私,而我们……忙着在这烟花之地,寻诗作乐,博取功名!”
“放眼这天下,真正心忧边关,愿意亲身前往,抵抗大鬼之人……”
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悲凉。
“除了那位九殿下,可还有他人?”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澹台望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但他并未被完全说服。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却比之前弱了几分。
“阁下还是莫要说笑了。”
“九殿下虽有此心,但终究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
“当今圣上,可曾下令?”
“他究竟去不去得成,皆非定数。”
“仅凭一句豪言,又如何能断定,他便与我等不同?”
这是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皇帝一日不松口,苏承锦所谓的“志愿”,就只是一句空话。
然而,诸葛凡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来了。
他看着澹台望,神情变得无比认真。
“阁下说的,确实如此。”
“所以,我也曾斗胆,问过九殿下同样的问题。”
“我问他,若是圣上不允,他当如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他们也想知道,那位惊世骇俗的九皇子,会如何回答。
诸葛凡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九殿下是这样说的……”
“他说,边关凄苦,百姓遭难,此为国殇。”
“而皇室身居高位,却因种种掣肘,心中亦有苦难言。”
“他为人子,不愿看自己的父皇,陷入两难之地。”
“所以,他将于仲秋之后,再次恳请圣上,命他前往关北!”
“他说,即使前路万难,即使圣上震怒,他也执意如此,绝不回头!”
这番话,将一个孝顺、坚韧、心怀天下的皇子形象,活生生地刻画了出来。
澹台望的心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诸葛凡看着他,话锋再次一转。
“澹台兄,你刚才所作的诗词,确实是佳作,风骨傲然,意境悲凉。”
“但九殿下,也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还请澹台兄,品鉴一二。”
他没有直接说诗,而是卖了个关子。
澹台望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诸葛凡看着他,也看着满堂士子,一字一顿,缓缓吐出那句足以颠覆他们所有人认知的诗句。
“青山处处埋忠骨,”
“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最后那个“还”字落下。
整个夜画楼,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只回荡着那两句诗。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马革裹尸,是武将的最高荣耀,是自古以来所有文人墨客歌颂的终极归宿。
可这句诗,却将这种荣耀,轻轻地、却又不容置喙地,推翻了。
它没有否定牺牲,反而将牺牲的意义,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只要是为了家国,为了百姓,葬身何处,不是青山?
又何必执着于“马革裹尸”这种形式上的荣光?
这是一种何等开阔的胸襟!
这是一种何等悲壮的觉悟!
澹台望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引以为傲的那首诗,在这两句面前,简直就像是孩童的涂鸦,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可笑。
他的诗,写的是“志”。
而九皇子的这句诗,写的却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道”!
高下立判!
云泥之别!
诸葛凡看着众人震撼失语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仿佛在为那位殿下感到不值。
“九殿下还说了。”
“我大梁立国至今,从未有过皇族亲王,去往边关。”
“那就由他开始。”
“倘若边关需要有人死……”
诸葛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亦从他始!”
“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惋惜与自嘲。
“我终究只是个酸儒,并不能为九殿下分忧解难。”
“如若有机会,我定当追随殿下,一同前往边关,哪怕只是做个马前卒,亦心甘情愿。”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便要离去。
澹台望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诸葛凡的背影,脑中回想着那句“青山处处埋忠骨”,回想着那句“亦从他始”。
一个高大的、孤独的、却无比坚定的身影,在他心中缓缓树立起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对着诸葛凡深深地鞠了一躬。
“学生……受教!”
这一躬,发自肺腑。
他拜的,不是诸葛凡。
而是那位,他从未见过,却仿佛已经相识了千百年的九皇子!
诸葛凡只是摆了摆手,走下台拉着早已等在门口的花羽,向楼外走去。
在他即将踏出夜画楼大门的那一刻,他那悠然中带着慷慨的吟诵声,再次传来。
“年少负笈辞乡邑,笔落风云卷斗牛。”
“胸贮山河藏经纬,志吞湖海写春秋。”
“青灯伴读三更月,白首甘为天下谋。”
“若许涓埃酬社稷,敢将热血化江流!”
诗声渐远,人影已逝。
只留下满楼的寂静,和一地破碎的骄傲。
澹台望怔怔地看着那空无一人的门口,听着那首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诗,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拜的是那个远去的背影。
舞台上。
揽月那双一直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她下意识地拽了拽身旁白知月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与好奇。
“姐姐……”
“他……他叫什么名字?”
白知月看着楼外深沉的夜色,脸上露出一抹动人的笑意,眼中异彩连连。
她转过头,轻轻刮了一下揽月的鼻子,声音里满是宠溺。
“他啊……”
“想知道,自己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