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亭子,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风停了。
水静了。
连湖中那些争食的锦鲤,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压力,纷纷沉入水底,不敢再有丝毫动静。
梁帝看着苏承锦,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也听不出丝毫喜怒。
他缓缓靠回冰冷的石椅靠背,原本微微前倾的身子重新放松下来,但那股源自九五之尊的无形压力,却不减反增,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苏承锦的肩头。
“安北王。”
梁帝的目光没有看苏承锦,而是落在了那本厚厚的名册上。
仅仅是这三个字的称呼改变,便让亭中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你可知,温清和是谁?”
苏承锦端坐不动,神色平静,仿佛没有听出这称呼中的疏离与警告。
梁帝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个声音,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他是太医院首席,是大梁医道的魁首。”
“他的职责,是为朕,为后宫,为整个皇族诊病。”
“不仅如此,京中但凡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重病,皆需他过目方可定论。”
“他一人,关乎着整个京城勋贵的安稳。”
梁帝终于端起了那杯已经续上的热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水汽,如两道利剑,直刺苏承锦的双眼。
“你让他随你前往关北……”
“是想让朕日后头疼脑热时,无人可信?”
“还是想让这满朝文武,觉得朕为了你一个人的安危,便可置整个京城的安危于不顾?”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这不是询问,是质问。
苏承锦平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提起茶壶,姿态从容地将梁帝面前已经微空的茶杯再次斟满,清亮的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悦耳的声响,打破了亭中的死寂。
“父皇。”
“关北苦寒,瘴气疫病横生。”
“此行,儿臣不仅要率领上万将士远行千里,抵达那片被遗忘的土地。”
“更重要的是,边关之处,长年累月,不知有多少看不起病的百姓和因伤致残的士卒。”
“若无国手坐镇,倘若横生意外,疫病流传,大军将不战自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关北,久苦矣。”
“倘若儿臣此举,只为一己之私,又怎敢在父皇面前开口?”
苏承锦抬起头,迎上梁帝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此乃国政。”
“既然父皇让儿臣前往关北,放权于儿臣,儿臣自然要为那里的军民、为我大梁的北境长城,考虑周全。”
“父皇总不希望,大梁的将士,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拖着病躯,倒在营帐之中吧?”
“儿臣知道,关北也有医师,军中也有军医,可放眼整个大梁,又有谁,能比得过温太医?”
这番话,有理有据,将个人的请求,瞬间拔高到了国之大计的层面。
梁帝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了些许。
他知道,苏承锦说的是事实。
关北的条件之差,远超京城中人的想象。
他沉默了片刻,算是做出了小小的退让,但帝王的威严不容动摇。
“既是为将士考量,朕允了。”
梁帝的声音依旧平静。
“朕可以从太医院,为你另择十名精通军中杂症的太医随行。”
“再赐你库中珍贵药材三千斤。”
“这些,足够你应付任何突发情况。”
他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唯独温清和,不行。”
“他是朕的太医,必须留在京城!”
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整个亭子,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站在亭外的白斐,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在暗暗为苏承锦捏了一把汗。
圣上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给了台阶。
安北王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
若是再争下去,龙颜震怒,恐怕之前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苏承锦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压力。
他再次为梁帝续上茶水,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这一次,他没有再谈国事,声音也轻了许多,带上了一丝属于晚辈的、近乎撒娇的无奈。
“其实与父皇要人,大事算是为了国事,需要温太医坐镇。”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梁帝,见他面无表情,才继续低声说道。
“小事嘛……则是儿臣,想要个心安。”
梁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父皇应该还记得,前不久儿臣得的那场顽疾吧?”
提到此事,梁帝的眼神明显晃动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也顿在了半空。
他没有说话。
苏承锦像是没有看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当时,儿臣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浑身红疹,高烧不退,整个民间的医者寻遍了,都无人可以根治,只能眼睁睁看着儿臣等死。”
“但温太医只看了一眼,便断定病因,一副汤药下去,儿臣便转危为安。”
“父皇,儿臣这身子骨,本就比不得几位兄长康健。”
“再加上关北那地方,苦寒无比,瘴疾重重,谁能保证不会再生些什么别的病?”
“若是再遇上什么疑难杂症,儿臣还没死在战场上,却因为一场病,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关北城中……”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何苦来哉?”
“若是无事便罢了,若真有事,一个大梁的亲王,说着是为国征战,最后却死在了病榻之上,史书上该如何记载?”
“到时候,大鬼国定然要将此事编成歌谣,传遍天下。”
“一传十,十传百……父皇,您又该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
这番话,不再是讲道理,而是赤裸裸地在戳梁帝的心窝子。
既有对自身安危的担忧,更将皇家的颜面摆在了台面上。
梁帝看着湖面,依旧没有说话,但那紧抿的嘴角,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苏承锦看着梁帝那略显萧索的侧脸,眼神闪烁了一下,决定下最后一剂猛药。
“父皇,儿臣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将来,若是儿臣与明月有了孩子,那孩子若是在关北那等地方降生,万一刚出生便染上了什么恶疾……”
“这孩子,又该如何是好?”
“儿臣知道,不是非得温太医才能治病救人,可为人父母者,谁又会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多留一层保障呢?”
“太医院里,名医数十,个个都是国之栋梁。”
“这么多年,温太医在宫中真正需要他出手救治的次数,恐怕还没有他去民间善堂看诊的次数来得多。”
“儿臣只是想跟您要一个温清和,又不是要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去关北……”
“父皇……”
苏承锦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最后两个字叫得又轻又软。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地抿着,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御座上的这位父亲。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剩下的,只能看天意。
或者说,看这位父亲心中,那份亲情,究竟还剩下多少分量。
亭中,静得可怕。
只有风吹过湖面,带起阵阵涟漪的声音。
梁帝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湖面,思绪却早已飘远。
苏承锦的话,像是一把锥子,精准而残忍地刺入了他心中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不是被苏承锦的阳谋说服的。
他清楚得很,这小子从头到尾,都在用大义和亲情,一层层地包裹着自己的私心,对自己进行围攻。
这套路,他自己年轻时也用过。
可他偏偏,无法拒绝。
因为,他怕了。
他想到了那个在府邸中,了却残生的四子。
那孩子临死前,是否也曾这般无助过?
他又想到了那个就在不久前,在明和殿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横刀自刎的长子。
那孩子倒在血泊中的样子,至今仍在他午夜梦回时,一遍遍地上演。
他亲手砸向他的那方砚台,砸破了他的额头,也砸碎了父子间最后的情分。
梁帝的目光,缓缓地,从湖面移开,落在了眼前这个儿子的身上。
这张脸,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让他有些看不透。
确实不一样了。
跟老大、老三、老五,都不一样。
甚至,跟记忆中那个只知道跟在自己身后,怯懦胆小的老九,也完全不一样了。
如今,都能用这些话,来逼着自己改变主意了。
朕,真是小瞧你了……
梁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倘若……倘若你母妃还在的话,你……还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倘若朕……
只是,这两个字刚到嘴边,便被他咽了回去。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倘若。
君王,更没有后悔的资格。
他缓缓站起身,将杯中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在这一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与苍凉。
“朕,同意了。”
他轻声开口,声音沙哑。
苏承锦闻言,心中一松,刚要起身谢恩。
梁帝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只不过,朕不会明发谕旨,让温清和随你离开。”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苏承锦,那双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与玩味。
“你若真有本事,就让他自己,来与朕请辞。”
“也让朕看看,你这个安北王,究竟有没有让人死心塌地追随的本事。”
说罢,他不再看苏承锦一眼,转身便走出了亭子。
“摆驾,回宫。”
“是。”
白斐深深地看了一眼亭中站立的苏承锦,躬身一礼,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梁帝的脚步。
湖心亭中,只剩下苏承锦一人。
他对着那道渐行渐远的明黄色背影,长身玉立,深深一揖。
“儿臣,谢过父皇。”
风再起,吹皱一池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