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国消失了。
就在那个雨夜过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个消息如同无声的冲击波,迅速传遍了红星第三机械制造厂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在厂部和技术科系统内部,激起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第二实验室负责人孙卫国,因涉及严重的违纪问题,被上级有关部门连夜带走,接受隔离审查。
官方通告措辞严谨而模糊,但“连夜带走”、“隔离审查”这些字眼,足以让所有知晓胡专家潜逃事件、并隐约感觉到厂内暗流涌动的人,产生最直接的联想。孙主任的落网,绝非孤立的“违纪”,必然与胡专家的潜逃,与那神秘莫测的Gx-12材料,甚至与更深层次、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紧密相连。
厂里的气氛,在经历了胡专家潜逃后的高度紧张和压抑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更大的巨石,沉入了更加死寂、更加令人窒息的深渊。人们交谈的声音更低了,眼神中的戒备更深了,行走在厂区,仿佛都能听到那无形压力挤压空气发出的嗡鸣。
沈青坐在技术科的办公室里,窗外是雨后初霁、显得格外明净的蓝天,但她的内心,却如同被一层厚厚的阴霾笼罩。她听着同事们压低的、充满各种猜测和不安的议论,手中握着绘图笔,笔尖却久久未在图纸上落下。
她知道孙卫国为什么消失。那个雨夜杉树林里的接头,那枚被递过去的小巧物体,以及赵副科长那句“我会处理”……一切都有了答案。行动如此迅速、果决,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厂里大多数领导可能都是在事后才得到的通知,这必然是“牧星人”和赵副科长那条线协同运作的结果。
拔除了孙卫国这颗埋在身边的钉子,清除了“信天翁”在厂内最深层的隐患,她应该感到轻松,感到胜利的喜悦。但事实上,她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更强烈的、对未知的茫然。
孙卫国被带走了,但他背后那条通往“信天翁”的线,是否被完全斩断?他传递出去的情报,是否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Gx-12材料的秘密,是否已经泄露?更重要的是,“信天翁”在接连损失了胡专家和孙卫国两枚重要棋子后,是会就此收手,还是会展开更疯狂、更隐蔽的报复?
这些问题,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投下不祥的阴影。
而她与赵副科长之间那突如其来的、脆弱而危险的连接,也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位层级极高的“同志”,固然让她不再感到孤立无援,但也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处于对方的审视之下。那句“非必要,不联络”,既是保护,也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和提醒——她的“静默观察者”身份,需要更加纯粹,绝不能因为任何不必要的主动,而破坏赵副科长这条更重要的暗线。
她就像一颗被投入深水区的石子,在搅动了一片暗流后,缓缓沉向更深的、光线难以抵达的水底,四周是更庞大的水压和更莫测的黑暗。
“小沈,”吴工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桌旁,眉头紧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凝重,“把这些Gx-12的最终复核数据,再核对一遍,尤其是第二实验室之前提交的那几批,重点标注所有存疑点和偏离理论值的区间。”
“好的,吴工。”沈青接过厚厚一叠文件,点了点头。她能感觉到,孙卫国的出事,对吴工的打击不小。毕竟,第二实验室名义上归他分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而且,作为老一辈的技术专家,看到自己倾注心血的项目被敌对势力渗透、利用,那种愤怒和痛心,远非旁人可以体会。
她埋首于数据之中,试图用工作的专注来驱散内心的纷乱。数字、图表、曲线……这些冰冷而客观的符号,此刻成了她唯一的锚点,让她得以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现实。
下午,厂里召开了全体中层及以上干部紧急会议。会议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散会后,所有领导的脸色都异常难看。厂区内的保卫巡逻明显加强了频率,甚至出现了几张陌生的、气质冷峻的面孔,显然是上级部门派驻下来的人员。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达到了顶点。
傍晚下班,沈青没有去食堂,径直回到了宿舍。她需要独处,需要消化这一天发生的剧变,需要重新校准自己的心态和位置。
她坐在床沿,拿出那支黑色的钢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冰凉的金属触感,似乎能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一些。顾怀远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比起具体的五官,更清晰的是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以及他交付任务时那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保护好自己。”
“青苗已经完成了她的任务。”
“接下来,是林晓怼同志新生活的开始。”
他当初的话语言犹在耳,可她如今身处这片西南深山,顶着“沈青”的名字,所经历的一切,哪里像是“新生活”?分明是另一场更加复杂、更加考验心智的无声战争。
她不由得想,顾怀远是否知道赵副科长的存在?他是否预料到红星三厂的水会如此之深?他现在又在何处?是否还在与“信天翁”和“水鬼”的残余势力周旋?
思念如同细密的丝线,在心底悄然缠绕,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们像是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辰,看似遥相呼应,却注定难以靠近。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节奏平稳的敲门声。
笃,笃,笃。
沈青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床沿弹起,迅速将钢笔收好。这个敲门声……是赵副科长?!
他怎么会来?不是说“非必要,不联络”吗?难道出了什么新的紧急状况?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平静地问道:“谁?”
“我,赵建国。”门外传来赵副科长那辨识度极高的、低沉而平稳的声音。
沈青打开门。赵副科长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站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常,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赵科长?”沈青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拘谨,“您找我有事?”
赵副科长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快速扫过她身后的房间,然后落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两秒,才开口道:“关于孙卫国同志的问题,厂里和上级都很重视。考虑到你之前参与过Gx-12数据的整理工作,与技术科和第二实验室都有过接触,保卫科需要再做一次补充问询,了解一些细节。”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异常,完全符合一个尽职的保卫干部在重要案件发生后的标准流程。
但沈青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补充问询”。在刚刚经历过雨夜的惊魂和身份确认之后,他亲自前来,必然有更深层次的目的。
“好的,我配合。”沈青点了点头,侧身让开,“请进。”
赵副科长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但没有关死,留下了一道缝隙。这个细微的动作,既符合规定(单独问询不宜完全密闭),也似乎隐含着他某种谨慎的态度。
他没有坐下,就站在房间中央,目光再次扫视了一圈这间简陋的宿舍,然后重新聚焦在沈青身上。
“孙卫国被带走前,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他有没有试图接触你,打听过什么?”赵副科长开始提问,问题与孙卫国相关,符合补充问询的主题。
沈青谨慎地回答,将自己置于一个纯粹的技术员视角,只陈述客观事实,不添加任何主观猜测和她在雨夜目睹的秘密。她提到孙主任在胡专家潜逃后变得低调,偶尔在厂区遇到也是行色匆匆,但没有过直接工作之外的交流。
赵副科长听着,偶尔插问一两个时间点或细节,记录着。
问答持续了大约十分钟,问题都在合理的范围内。沈青对答如流,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问询似乎即将结束。赵副科长合上了手中的小笔记本,放回口袋。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看了沈青几秒钟,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沈青同志,”他再次开口,声音压低了一些,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厂里的情况比较复杂,以后,像前几天晚上那样……独自去偏僻地方‘钻研技术’的情况,要尽量避免。”
他提到了“前几天晚上”!提到了“偏僻地方”!这分明是在指代雨夜篮球场的事件!
沈青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看着他。
赵副科长的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责备,更像是一种……告诫。“要注意影响,也要注意安全。有些风雨,不是一个人能扛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最大的贡献。”
他的话,像是一层包裹在例行告诫下的密码。是在提醒她停止一切主动探查的行为,彻底进入“静默”?是在暗示后续的事情由他负责,她无需再冒险?还是……在传递某种她尚未解读出的信息?
“是,赵科长,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沈青低下头,恭敬地回应。
赵副科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拉开了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沈青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感觉后背又是一层细密的冷汗。赵副科长这次来访,看似例行公事,实则是一次极其隐晦的接触和确认。他用“补充问询”作为掩护,亲自前来,是为了观察她雨夜事件后的状态?是为了重申“静默”的指令?还是为了……安她的心,告诉她局面仍在控制之中?
她无法完全解读他所有的深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孙卫国事件的余波远未平息,而她和赵副科长之间那条无形的线,已经因为这次短暂的、充满机锋的接触,而变得更加具体和真实。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气息涌入,吹散了宿舍内沉闷的空气。远处的群山在暮色中呈现出黛青色的剪影,沉默而永恒。
孙卫国倒了,但斗争并未结束。她依然是“沈青”,是“静默观察者”。只是,她的舞台之下,多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导演,而舞台的幕布之后,隐藏着更多未知的剧情。
旧的危机似乎暂时划上了句点,但新的序曲,或许才刚刚奏响第一个音符。在这片被群山与秘密包裹的厂区里,平静,永远只是风暴间歇的错觉。
(第一百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