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民独自站在废料场的寒风中，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许久没有动弹。他那微胖的身影在稀疏的星光下，显得异常孤寂，又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执拗。沈青伏在冰冷的轮胎后面，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会惊动这个刚刚与神秘组织接过头的研究员。
她的脑海中飞速整合着刚刚目睹的一切：带有三角标记的吉普车，戴鸭舌帽的神秘男子，以及第七研究室的陈新民。这三者之间，已然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危险的连线。陈新民不仅是观察对象，他本身就是潜伏在404厂内部的一条毒蛇！他利用研究员的身份作为掩护，在为那个神秘组织服务！
他们刚才在砖棚里做了什么？交接情报？下达指令？陈新民手中，是否已经掌握了“七·三一”工程的某些核心秘密？
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出去！陈新民的危害性，远比那个试图违规借阅资料的杨振华要大得多！
就在沈青全神贯注于陈新民，大脑飞速思考着如何将这份重磅情报安全送出的刹那，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细针，猛地刺入了她的后颈！
有人！
在她身后！
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锁定她！
这股被窥视的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强烈，让她浑身的汗毛在瞬间倒竖！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冰冷地烙在她的背心！
糟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太大意了！只顾着盯紧陈新民和那辆吉普车，却完全忽略了这片废弃区域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睛！那个留下三角标记的人？还是组织的其他暗哨？
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有丝毫额外的动作。任何一点异常的反应，都可能招致致命的攻击。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原本的潜伏姿态，仿佛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但全身的肌肉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如同压缩到极点的弹簧，随时准备爆发出全部的力量进行规避或反击。
手中的钢笔，被她死死攥住，冰凉的笔身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废料场的风声，陈新民那边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以及自己胸腔里那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跳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交响。
身后的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背上，带着审视，带着评估，似乎也在犹豫，在判断她的身份和意图。
沈青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对方没有立刻动手，说明他（或她）可能同样有所顾忌，或者在确认什么。这里是404厂内部，即便是暗中的较量，也未必敢轻易闹出人命。
她必须想办法脱身！在陈新民离开之前，或者在她身后的“黄雀”做出决定之前！
陈新民终于动了。他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有些慌乱地左右看了看，随即低下头，拉紧了衣领，迈开步子，朝着与招待所相反、通往第七研究室宿舍区的方向，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废料堆的阴影里。
陈新民走了。废料场上，明面上只剩下沈青，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窥视者。
压力，全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依旧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真的只是一堆无生命的废弃轮胎的一部分。她在赌，赌对方的耐心，赌对方不敢在厂区内轻易对她这个身份不明的“职工”下手。
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几分钟后，沈青感觉到，锁定在她后背的那道冰冷目光，似乎微微移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移开了。
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骤然减轻。
对方……放弃了？还是暂时离开了？
沈青不敢有丝毫放松，她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用全身的感官去捕捉身后的动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又过了漫长的五分钟，确认身后再无异样，她才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谨慎地扫向刚才感觉被窥视的方向——
那里是另一堆更高的、由报废机器外壳和扭曲钢管堆成的废料山，黑黢黢的，在夜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个“黄雀”，就像他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沈青没有立刻起身。她又在原地潜伏了将近十分钟，直到确认周围彻底安全，才如同虚脱般，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肌肉，一股巨大的后怕和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衣，紧紧贴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冰冷刺骨。
她挣扎着，从轮胎后面爬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可能要暴露，甚至可能死在这里。
那个窥视者是谁？是三角标记组织的人？还是……厂里保卫科，或者顾怀远安排的保护力量？如果是后者，为何要用那种充满敌意和审视的目光锁定她？
她无法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在这片戈壁孤岛上的行动，必须更加如履薄冰。暗处的眼睛，比她想象的更多。
她不敢再多做停留，沿着来时的路线，更加小心地潜行，返回招待所。一路上，她不断地回头、侧耳，确认没有被跟踪。
回到招待所房间，反锁上门，拉紧窗帘，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今晚的经历，比她之前在红星三厂任何一次都要凶险。那种在绝对黑暗中被人无声锁定的感觉，足以成为一生的梦魇。
她必须尽快将陈新民与三角标记组织接头的情报传递出去！一刻也不能再耽误！
她拿出纸笔，就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用颤抖却依旧精准的手，将今晚的所见——吉普车、三角标记、鸭舌帽男人、陈新民——以及自己被不明身份者窥视的情况，用最简练的加密文字记录下来。
然后，她开始思考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情报交给“沙狐”。常规的送水时间要等到明天下午，她等不了那么久。
天快亮时，一个计划在她脑海中成形。
第二天一早，沈青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和苍白的面色去了食堂。她故意只打了很少的饭菜，坐在一个角落，食不下咽的样子。
周老师看到她，关切地走过来：“小沈，你这脸色……是不是生病了？要不今天请假去医务室看看吧？”
沈青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弱而勉强的笑容：“周老师，我没事，就是可能有点水土不服，肠胃不太舒服，休息一下就好。”
“哎呀，那可不能硬扛着。”周老师担心地说，“戈壁这边水质硬，刚来是容易不适应。你赶紧去医务室看看，开点药。资料室那边我先顶着。”
“那……谢谢周老师了。”沈青没有过多推辞，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以生病去医务室为由，她可以合理地离开工作岗位，在厂区内活动，寻找与“沙狐”提前接触的机会。
她离开食堂，却没有直接去医务室，而是朝着厂区开水房的方向走去。“沙狐”每天上午会固定去开水房拉热水，这是她唯一知道的、可能遇到他的非固定地点。
她计算着时间，在开水房附近一个僻静的拐角处徘徊。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沙狐”拉着空水车，从道路的另一头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机会只有一次！
沈青深吸一口气，假装头晕，身体晃了晃，向着“沙狐”来的方向“不小心”地跌撞过去。
“哎哟！”她低呼一声，似乎要摔倒。
“沙狐”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两人的身体有了短暂的接触。
就在这一瞬间，沈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个加密的、记录着昨晚惊魂的小纸条，塞进了“沙狐”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同时，她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
“急情，陈有问题，我被盯上了。”
“沙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那木讷的脸上，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了原状。他扶稳沈青，含糊地说了句：“同志，小心点。”然后，便不再看她，拉着水车，继续慢吞吞地朝开水房走去。
交接完成了！情报已经送出！
沈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的巨石稍稍落下，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又悬了起来——她最后那句“我被盯上了”，等于向组织承认了自己昨晚的擅自行动和可能已经暴露的风险。
组织会如何反应？会将她立刻转移吗？还是会……
她不知道。她只能等待组织的决定。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无论接下来面临什么，她都必须先扮演好“生病”的沈青这个角色。
就在她走到医务室门口，准备推门而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医务室斜对面那栋办公楼的三楼，一个窗户后面，似乎有个人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这个方向。
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面容，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
让沈青刚刚稍缓的心跳，再次漏跳了一拍。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