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余烬在洞穴中散发着最后的温暖，如同短暂休憩的梦境。天光未亮，顾怀远便已收拾好行装，将那份古老的地图仔细收好。沈青靠着岩壁浅眠了片刻，身体的疲惫稍有缓解，但左半身那冰冷的石质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该出发了。”顾怀远的声音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我们必须赶在站点的大规模搜索展开前，尽可能远离这里，进入雪线以上区域。”
沈青默默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右半身的肌肉依旧酸痛，左半身则像是套着一件不断增重的冰冷铠甲。她活动了一下石化的左手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类似岩石摩擦的声响。
两人熄灭篝火，仔细清理了停留的痕迹，随即一头扎入了依旧昏暗的、风雪渐歇的山林。
顾怀远在前引路，他的步伐稳健而富有节奏，显然对山地行进极有经验。沈青跟在他身后，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步伐，以适应这具愈发“非人”的身体。行走间，她能感觉到顾怀远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与计算的目光，他在评估她的状态，计算着行程与风险。
他们没有再过多交谈。风雪、崎岖的山路、以及潜在的追兵，都迫使他们将全部精力集中在赶路上。沉默中，只有脚踏积雪的“嘎吱”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交织。
随着海拔不断攀升，空气愈发稀薄寒冷。沈青右半身的衣物早已被之前的汗水和雪水浸透，此刻在低温下硬得像铁片，摩擦着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而左半身的石壳则依旧保持着恒定的冰冷，仿佛与周遭的严寒达成了某种平衡，甚至开始隐隐吸收空气中微弱的水汽，在表面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这种异样的“适应”让她心情复杂。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冰蚀崖壁下短暂休整。顾怀远再次拿出地图和一个造型古朴、带有星纹标记的青铜罗盘进行比对。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磁极，而是在某个特定方位微微颤动着，与地图上标记的遗迹方向吻合。
“牧星人留下的‘寻路仪’，”顾怀远解释了一句，“依靠与遗迹自身能量场的微弱感应指引方向。”
沈青看着那颤动的指针，又感受了一下自己左臂深处那沉寂的“静默”之力。她尝试着集中精神，去呼应那指针感应的方向。起初毫无反应，但当她放弃主动引导，只是将心神沉入那种与大地连接的“锚定”感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同源的“呼唤”，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传来，与罗盘的指向隐隐重合。
“静默箴言”的力量，果然与那遗迹同出一源。
休整片刻，继续前行。山路愈发陡峭，许多地方覆盖着光滑的冰壳，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在这里，沈青石躯的优势开始真正显现。石质的手掌和脚掌（她的左脚踝以下也已开始显现石质光泽）能轻易抓牢光滑的冰面，提供稳固的支撑，力量也远超常人。她甚至能在顾怀远需要的时候，伸出石臂，拉他一把。
顾怀远握住她那冰冷坚硬的手腕时，眼神中没有任何异样，只有纯粹的借助。但这种纯粹的借助，反而让沈青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人类”之间的鸿沟正在加深。
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雪线附近。放眼望去，下方是墨绿色的林海雪原，上方则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如同利剑般直插云霄的峰峦。狂风在这里变得肆无忌惮，卷起地面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根据地图和罗盘指示，遗迹的入口，就在前方一座形似卧牛的山峰背阴面。
“今晚在这里扎营。”顾怀远选择了一处相对避风的岩石凹陷处，“明天冲击最后一段路程。那里的环境会更恶劣，而且……”他顿了顿，看向那座卧牛峰，“遗迹自身，也绝非坦途。”
他拿出简易的帐篷组件，开始搭建。沈青想帮忙，但她的石手指无法完成系扣、撑杆这类精细动作，反而显得有些笨拙。顾怀远示意她休息，自己熟练地完成了所有工作。
夜幕降临，帐篷内点起了小小的营地灯。外面是呼啸的狂风和无边的黑暗，帐篷内是两人沉默的呼吸和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顾怀远拿出食物分给沈青。她接过，石质的左手拿着能量棒，动作有些僵硬。
“害怕吗？”顾怀远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青咀嚼食物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怕。怕变成一块完全的石头。怕找不到答案。”
“也怕……不再是自己。”她低声补充了一句。
顾怀远沉默了片刻，看着跳跃的灯焰：“‘牧星人’的使命，是守护。守护这片土地，守护星空的秘密，也守护……文明的余烬。这份力量，”他目光落在沈青的石臂上，“是守护的武器，也是守护者必须承担的枷锁。历代‘牧星人’中，并非没有先例。”
沈青猛地抬头看向他：“还有……其他人像我这样？”
“记载模糊。”顾怀远摇了摇头，“有些先贤在与强大的‘污染’或失控的‘遗物’对抗后，身躯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晶化’或‘岩化’，这是力量深度浸染的象征。但像你这样，作为‘钥匙’直接承载‘静默箴言’核心，并与之共生到如此程度的……前所未有。”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你走的是一条没有前人走过的路。恐惧是正常的。但记住，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掌控它的意志。你的意志，决定了你是被这石躯同化，还是驾驭它，成为新的……守护者。”
他的话语像是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守护者……这个词太过沉重。她最初只是想活下去，想弄清楚真相。但现在，她似乎被卷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古老的命运漩涡。
“你呢？”沈青反问，“你也是‘牧星人’，你的‘枷锁’是什么？”
顾怀远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曾经受伤的左臂，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
“我的枷锁……”他声音低沉，“是眼睁睁看着同伴倒下，是必须在忠诚与更崇高的责任之间做出抉择，是明知前路艰险，却不得不引导他人踏上……比如，引导你前往遗迹。”
帐篷内再次陷入沉默。沈青能感觉到，顾怀远身上背负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更多，更沉。
后半夜，沈青在浅眠中，被左臂一阵奇异的悸动惊醒。那不是疼痛，也不是与地脉的共鸣，而是一种更加清晰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源头直指那座卧牛峰！
她悄悄坐起身，掀开帐篷一角向外望去。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挡，只有雪地反射着微弱的惨白光芒。狂风依旧呼啸，但在那风声的间隙，她似乎……听到了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无数巨石摩擦、又夹杂着古老吟唱的……“声音”？
是幻觉？还是遗迹真的在“呼唤”她？
她看了一眼旁边似乎已然熟睡的顾怀远，轻轻躺了回去，却再也无法入睡。左臂的悸动和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盘旋。
第二天清晨，天气并未好转，反而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新一轮的风雪。
顾怀远检查了装备和罗盘，神色凝重：“天气在变坏，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入口。”
最后的冲刺开始了。卧牛峰的背阴面是一片巨大的冰瀑和乱石区，行走极其困难。狂风卷着冰粒，如同子弹般击打在脸上和身上。沈青的石躯再次发挥了作用，为她抵挡了大部分物理冲击，但持续的严寒和缺氧依旧让她右半身痛苦不堪。
罗盘的指针在这里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失去了明确的指向。顾怀远不得不频繁停下，依靠地图和隐约的地形特征来判断方向。
就在他们艰难地绕过一片犬牙交错的冰塔林时，沈青左臂的悸动达到了顶峰！她猛地停下脚步，指向侧前方一片看似毫无异常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岩壁。
“在那里！”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有些嘶哑。
顾怀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紧锁。那片岩壁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
“你确定？”
“它在叫我！”沈青的语气异常肯定，左臂那冰冷的石皮下，仿佛有岩浆在奔流。
顾怀远不再犹豫，拔出冰镐，走向那片岩壁。他仔细敲击、探查，最终在一处积雪下方，发现了一道极其隐蔽的、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竖直的裂隙！裂隙边缘，刻着与“牧星人”标记风格一致、却更加古老抽象的纹路！
找到了！遗迹的入口！
然而，就在顾怀远试图清理裂隙前的积雪时，异变陡生！
“嗡——！”
整个山体仿佛轻轻一震！裂隙周围的古老纹路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一股庞大而古老的排斥力场瞬间以裂隙为中心爆发开来！
顾怀远首当其冲，被这股力量猛地推开，踉跄着向后跌去！
沈青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他，但她的石臂刚抬起，那排斥力场触及到她时，却如同冰雪遇阳般，瞬间消融！不仅没有排斥她，那幽蓝的光芒反而如同温顺的流水，萦绕上她的石臂，传来一种奇异的“接纳”感！
遗迹……在排斥顾怀远，却在……欢迎她？！
顾怀远稳住身形，看着那萦绕在沈青石臂上的幽蓝光芒，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入口的守护机制被激活了。”他沉声道，“它只认可‘钥匙’，或者说……认可你身上纯粹的‘静默’之力。”
他看向沈青，眼神复杂而决绝：“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下去。”
沈青看着那幽蓝光芒闪烁的裂隙，又看了看被阻隔在力场之外的顾怀远。孤身深入未知的远古遗迹？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但左臂那强烈的“呼唤”和“接纳”感，以及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静默”之力，都在推动着她。
她没有退路。
她深吸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对着顾怀远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义无反顾地，一步踏入了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裂隙！
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顾怀远站在力场之外，看着沈青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狂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波澜。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