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辉殿内考核进行中,从觐见、行礼、奉茶、侍立,到应对各种预设的宫廷场景,每一个环节都需做到分毫不差,仪态万方。
仁寿宫的四个女孩,周景兰、万玉贞、杭泰玲、唐云燕,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与训练有素。
她们步伐一致,行礼同步,眼神交流间便能领会彼此意图,将一套繁复的宫廷礼仪演绎得如行云流水,沉稳大气,又不失少女的端庄清雅。
连端坐其上、原本对女官选拔兴致缺缺的朱祁镇,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目光尤其在姿容清丽、仪态出众的万玉贞和眉宇间自带一股沉静气质的周景兰身上流连,心中暗自盘算着,待选拔结束,是否可择一二出色者,留在御前伺候,充作御前常在侍女,倒也赏心悦目。
高善清虽也竭力表现,但昨日风波的影响犹在,加上心中怨怼难平,动作间难免带出一丝刻意与急躁,比起仁寿宫四人浑然天成的配合,终究是落了下乘。
她看着周景兰等人沉稳的表现,气得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只能强颜欢笑。
宝座之上,张太皇太后面容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对仁寿宫几人表现的满意。
孙太后嘴角含笑,目光却时而扫过仁寿宫队伍,时而与下首的韩桂兰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显然另有计较。
朱祁钰则始终微垂着眼睑,看似专注,实则心神不宁,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穿着素雅宫装、低眉顺目却难掩灵秀的身影。
漫长的礼仪考核终于结束。尚宫局女官汇总各项评分后,由司礼监太监当众唱喏最终结果:
“经核议,本次女官选拔,团队最优者——仁寿宫!”
结果一出,仁寿宫四人虽竭力维持镇定,眼中仍不免流露出欣喜与激动。
万玉贞悄悄握了握周景兰的手,杭泰玲嘴角扬起,连唐云燕也松了口气。而高善清那边,则是脸色瞬间铁青,若非在御前,几乎要咬碎银牙。
孙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维持着风度。张太皇太后则微微颔首,淡淡道:“不错,哀家看着,规矩是好的。”
然而,考核并未完全结束。司礼监太监继续宣道:
“按制,各宫推选之首名,需亲自应答陛下垂询,以定最终品秩去向。仁寿宫,万玉贞;清宁宫,高善清;景仁宫,项春华……上前听旨。”
被点到名的几人出列,跪倒在御阶之下。
朱祁镇清了清嗓子,带着少年天子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一丝玩味的目光,扫过跪在下方的几名女子。他略一思索,抛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锋的问题:
“朕问你们,身为宫人,侍奉主上,是否当竭尽忠诚,万死不辞?即便主上……或有行差踏错之处?”
这个问题,看似在问忠诚,实则隐含了对愚忠与明辨的探讨。
高善清几乎是立刻磕头应答,声音娇柔而谄媚,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回陛下!奴婢以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主上乃天之子,一言一行皆为天意!奴婢等卑贱之躯,蒙主上恩德得以存活,自当肝脑涂地,以报万一!莫说行差踏错,即便主上要奴婢立时去死,奴婢也绝无半分怨言,只感念天恩浩荡!”
她这番话,将奴性诠释得淋漓尽致,听得孙太后微微点头,韩桂兰眼中也露出满意之色。
轮到万玉贞,她沉吟片刻,谨慎答道:
“回陛下,奴婢以为,宫人之忠,在于恪尽职守,谨守本分。主上若有明示,自当遵从;若事有不明,亦当循规蹈矩,以宫规礼法为依归,尽心竭力做好分内之事。”她答得中规中矩,既表达了忠诚,也暗示了应在规矩框架内行事。
朱祁镇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个,也是他颇为好奇的周景兰身上。
“周景兰,你呢?”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许江在台下心中猛地一紧,暗暗祈祷她莫要再语不惊人死不休。
朱祁钰也下意识地抬起了眼,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周景兰伏在地上,脑海中瞬间闪过何惠妃、徐顺嫔等人被迫殉葬时那绝望的面容,想起那夜殿内张太后冰冷的声音,想起这宫中无处不在的不公与倾轧。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许江的警告、自身的安危,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强烈的、不愿违背本心的冲动压过。
她抬起头,虽然姿态依旧恭敬,但声音清晰而平静,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郁:
“回陛下,奴婢愚见,忠诚……并非盲从。”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连张太皇太后都微微睁开了眼睛。
周景兰继续道,语气不卑不亢:“奴婢曾闻古语,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宫人虽微贱,亦是人子,有心,有魂。忠诚,当是基于相互的尊重与仁德。若主上贤明仁厚,体恤下人,宫人自当感念恩德,竭诚效力,九死不悔。然……”
她顿了顿,感受到来自御阶之上那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以及身旁高善清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但她还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然,若主上无道,不恤下情,视人命如草芥,则忠诚……又何须赋予? 奴婢以为,真正的忠,是忠于社稷安康,忠于内心良知,而非……而非一味追随,不问是非。”
“放肆!”
“大胆!”
两声厉喝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来自脸色骤然阴沉、霍然起身的朱祁镇!另一声,则来自面覆寒霜、手中佛珠重重按在扶手上的张太皇太后!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被周景兰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惊呆了!
这简直是指着皇帝的鼻子在骂无道昏君的前奏!高善清脸上露出了狂喜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笑意,韩桂兰更是嘴角勾起。
“好一个忠于心良知!好一个何须赋予!”朱祁镇气得脸色发青,他年轻气盛,如何听得进这等忤逆之言,
“周景兰!你竟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诋毁君上!你眼中还有没有君父纲常!”